他知道,这是老伴最后的心愿,也是她对这个最让她骄傲又最让她心疼的孙子,最深沉的、无言的爱。
郑安民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堂堂君晗集团的掌门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抹了把脸,红着眼睛,声音哽咽却坚定。
“好,妈,我们听您的。您一定要撑住,等开叶忙完,风风光光地回来看您!”
宝枝儿听到儿子的承诺,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随即又陷入昏睡,只有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曲线,证明着生命的顽强挣扎。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压抑的、心碎的啜泣,窗外,元宵节的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将病房映照得忽明忽暗。那热闹喜庆的光芒,与病房内沉重悲凉的气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次日凌晨。
“做手术……”
病床上,她苍白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她浑浊的目光扫过病床前围着的儿孙们,最后停留在郑卫国布满忧虑和恐惧的脸上。
“我这把老骨头……不想瘫在床上……拖累人……一辈子……没拖过后腿……最后……也得自己……走……”
郑安民兄弟三人心如刀绞,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保守治疗意味着无休止的折磨和彻底的依赖,这对于一生要强、勤劳了一辈子的母亲来说,比死更难受,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妈!您别这么说!我们……”
“听你妈的!”
郑卫国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深深地凝视着老伴的眼睛,那双曾经在战场上洞察生死的老兵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有惧,更有一种与老伴心意相通的悲壮决绝。
“她想站着走……就……依她!”
郑安民不再犹豫,立刻动用了君晗集团所有的能量和人脉,一架涂着君晗集团标志的军用级别医疗救援直升机,在最短时间内呼啸着降落在县医院临时划出的停机坪上。
顶尖的医疗团队随机抵达,迅速完成评估和转运准备,整个过程高效、肃穆,带着与死神赛跑的紧迫感。
当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首都顶级骨科医院宽阔的停机坪时,早已严阵以待的医疗团队立刻接手。
宝枝儿被迅速送入早已准备好的手术室,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上,郑家的几十口人——郑安民兄弟几个、老太太的儿媳们、林姿、闵盈盈、郑开叶堂兄妹们、孙辈、重孙辈……几乎能赶来的都来了。
黑压压的一片,却静得可怕,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无法控制的抽泣,闵盈盈紧紧依偎在苏玉梅怀里,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郑卫国老爷子拄着拐杖,挺直了腰背站在手术室门口最前方,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他拒绝了椅子,就那么站着,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手术持续了近五个小时,当那盏刺眼的红灯终于熄灭,主刀医生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手术……从技术层面讲,成功了。”
医生摘下口罩,声音带着谨慎的疲惫。
“腰椎的骨折点进行了微创固定,过程很顺利,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郑卫国和郑安民,语气变得异常凝重。
“老人家年纪太大了,基础代谢和脏器功能都极度脆弱,手术本身对她身体的打击非常大,麻醉复苏后的恢复期,才是真正的难关,任何一点并发症,都可能……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这“成功”二字,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狂喜,反而像一块更大的石头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转入IcU观察了漫长的一天一夜后,老太太宝枝儿的情况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一些,转入了特护病房。
更令人惊讶和不安的是,在转入特护病房的第二天下午,老太太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不少。
疼痛似乎减轻了,她甚至能靠着摇起的床头,微微坐起一点,眼神也比之前清亮了许多。
苏玉梅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母亲喝了几口温热的米汤。
闵盈盈趴在床边,用稚嫩的声音给奶奶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老太太听着,嘴角竟艰难地牵动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摸摸盈盈的头。
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心翼翼的喜悦气氛,小辈们争相说着宽慰的话,压抑了许久的悲伤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只有郑卫国,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握着老伴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他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包裹着她冰凉、枯瘦的手。
他没有参与儿孙们的谈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宝枝儿那比平时显得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红润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份短暂的、近乎回光返照的清明。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位老兵的心脏!他太熟悉这种“好”了!在战场上,他见过太多重伤的战友在弥留之际,突然精神焕发,仿佛伤痛尽去,然后……便是永远的沉寂。
这不是好转!这是……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点光!
郑卫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但他强忍着,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异样。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病房里情绪稍缓的儿孙们,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好了……都别围着了,你妈……看着累,手术也做了,人也醒了,暂时没事了,你们带着孩子们都先回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这两天……都熬坏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宝枝儿脸上,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
“老婆子有我陪着呢,我们老两口……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