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赤裸裸的敲打!吴均己用最平和、最语重心长的语调,传递着最明确的信息。
河阳有河阳的规矩,有河阳的节奏,你郑开叶初来乍到,锋芒太露,手伸得太快,已经触碰到某些底线了,稳定,高于一切,哪怕这稳定是建立在问题堆积如山的基础之上。
郑开叶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望着车窗外越来越近的、如同钢铁坟场般的河阳重机厂区,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谢谢吴书记提醒。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稳定和发展,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请书记放心,我会把握好尺度,深入调研,摸清情况,再谋定而后动。”
“嗯,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吴均己的声音重新染上笑意,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敲打从未发生。
“那就不打扰你调研了,开叶同志,沉住气,河阳的未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干部去开拓啊。”
电话挂断,车厢里再次陷入沉寂,比之前更加压抑。
梁鸿飞和陈默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虽未听到具体内容,但从郑开叶接电话时周身骤然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沉凝的气场,以及那最后一句刻意平稳的“请书记放心”,已然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郑开叶将手机放回口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更加幽深锐利,如同寒潭深水。“开进去。” 他只说了三个字。
帕萨特驶入河阳重机厂大门,巨大的厂区空旷得令人心悸,宽阔的水泥路两旁,杂草顽强地从裂缝里钻出,疯长着,几乎要淹没人行道。
一排排巨大的车间厂房,许多卷闸门紧闭,门上的油漆大片剥落,露出斑驳的锈迹。巨大的行车静静地悬停在半空,像凝固的钢铁骨架。偶尔有零星的工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茫然。
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生产的喧嚣,只有死寂,一种被时代遗弃的、沉重的死寂。
梁鸿飞事先只通知了厂长助理小刘,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书卷气的年轻人,早已诚惶诚恐地等在厂办楼下,看到郑开叶下车,他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堆满了紧张和不安的笑容。
“郑市长好!梁市长好!欢迎领导莅临指导!厂长…厂长今天去市里开会了,委派我来接待…”
郑开叶没理会他的解释和寒暄,目光扫过眼前这栋同样显得破败的办公楼,直接问道:“先去生产车间看看,现在哪个车间还在运转?”
小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显局促。
“这个…郑市长,目前…目前只有总装车间那边,还有零星的维修任务在做,其他…其他基本都停了…”
“那就去总装车间。”
郑开叶脚步不停,径直朝厂区深处走去,梁鸿飞和陈默紧随其后,小刘愣了一下,赶紧小跑着跟上,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总装车间的规模庞大得惊人,足以容纳组装巨型的矿山机械,然而此刻,这巨大的空间却显得异常空荡和冷清。
高高的穹顶下,光线从布满灰尘的玻璃天窗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柱,照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巨大的装配平台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零星地堆放着一些锈蚀的零部件。
几台巨大的天车静静地停在轨道上,巨大的吊钩垂落着,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车间最深处一小块区域,聚集着十来个工人,围着一台拆卸了一半、同样布满油污的旧设备,慢悠悠地干着活,焊枪偶尔闪烁一下刺眼的蓝光,发出滋滋的轻响,反而更衬托出整个空间的死寂和萧条。
看到郑开叶一行人进来,那几个工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好奇而警惕地望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没有人上前打招呼,只有沉默的注视。
郑开叶走到那台正在维修的设备旁,俯下身,用手指抹了一下设备外壳上厚厚的油泥,指尖瞬间变得乌黑,他捻了捻手指,沉声问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沾满油渍工装的老工人。
“老师傅,这是什么设备?修好了还能用吗?”
老工人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郑开叶,又看了看他身后神情紧张的梁鸿飞和小刘,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领导,这是厂里最后几台还能动弹的镗床了,用了快三十年啦!修?修好了卖给谁?厂里都半年多没发全工资了,拿啥买配件?修好了也是放在这儿生锈!还不如拆了卖废铁,兴许还能换俩钱买米下锅!”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旁边一个相对年轻些、脸色蜡黄的工人忍不住插嘴,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怨愤。
“设备?设备算个屁!厂里值钱的东西,早几年就被那些当官的倒腾干净啦!说是盘活资产,盘活到谁兜里去了?就剩下这些没人要的破烂和咱们这些等死的工人!”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泛红,猛地指向车间远处一片被油布遮盖的区域。
“领导您看看那边!盖着布的,全是进口的数控加工中心!当年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还没用热乎,厂子就不行了!现在全他妈成了废铁!上千万呐!都他妈打了水漂!”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郑开叶大步走了过去,梁鸿飞、陈默和小刘赶紧跟上,郑开叶走到最近的一个油布覆盖物前,猛地伸手,用力一扯!
“嗤啦——”
厚厚的防雨油布被扯开一角,灰尘簌簌落下。
展现在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梁鸿飞也倒吸了一口冷气,陈默更是瞪大了眼睛。
油布下面,是一排排、一眼望不到头的精密设备!德国、日本进口的标识在厚厚的灰尘下依然隐约可见。
巨大的数控立式车床、精密的五轴联动加工中心、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龙门铣床……这些曾经代表世界顶尖制造水平的“国之重器”,此刻却像被遗弃在荒野的巨兽尸体,静静地躺在尘埃里。
巨大的工作台上积满了灰黑色的油泥和不知名的污垢,裸露的导轨和丝杠布满了暗红色的锈斑,有些设备的防护罩甚至被粗暴地拆开,里面的精密电路板和线缆被扯得七零八落,如同被开膛破肚。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尘埃的腐败气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浪费和破败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