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这一次是彻底的、毫无防备的、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昏厥式睡眠。
意识完全断片,身体沉重得像焊在了床板上。
然后——
4:00
“哔——!!!!哔哔哔哔——!!!!!!”
那如同地狱丧钟般的尖啸,毫无征兆地、极其蛮横地刺穿了这片死寂!
“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值班站长的吼声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响起,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点“我就知道你们想不到”的嘲讽意味。
“要求:体能服!戴常服帽子!左脚袜子右脚无!左脚作战靴右脚胶鞋!速度!速度!!”
口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每一个字都精心设计,充满了刁钻的恶意。
宿舍的空气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嚎!
“我去年买了个祖宗十八代的表啊——!!!”
张天天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虾,声音嘶哑变形,“哪个天杀的想出来的口令?!这他妈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都他么在梦里呢!谁能记得住这么长的绕口令!!” 邱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生理性的颤抖,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被连续不断的睡眠剥夺搅成了一盆浆糊,指令像弹珠一样在里面乱撞,根本抓不住。
“没小白咱们这帮废物就等着被活活玩死吧!!”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白天!白天要往死里练!中午不让午休叠他妈的破被子!晚上搞完体能还要背那些鬼画符条令!现在晚上也不让睡了!!”
李宁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腿上套体能裤,一边恨得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这就是标着劲儿!就是要往死里整我们!!”
“哎娘嘞!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哇!” 孙二满带着哭腔。
“袜子!袜子在哪?!谁看见我袜子了?!”
“左脚袜子?右脚无?!光脚穿胶鞋?!这他妈是什么邪典搭配?!”
“常服帽子?!常服帽子在柜子里啊祖宗!!”
“作战靴!胶鞋!哪只是左哪只是右?!靠!脚都分不清了!”
在一片鬼哭狼嚎、鸡飞狗跳的混乱中,林白的身影如同精密仪器般启动。
口令落音的刹那,他的大脑已经完成了信息处理:
所有都整装待发,动作没有一丝多余。
转身,精准拉开柜门,手臂伸展到恰到好处的高度,一把摘下挂在指定位置的常服大檐帽,稳稳扣在头顶,帽徽在昏暗光线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紧接着,身体微躬,左脚伸进袜筒,拉直,然后毫不犹豫地蹬入冰冷的作战靴,系紧鞋带。
右脚则直接塞进同样冰冷的胶鞋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安静迅捷得可怕。
当其他人还在为口令的第一个词语抓狂时,林白已经穿戴完毕,走到了宿舍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身体绷直,如同标枪般跨立站定,目光平视前方。
那双左脚包裹在厚重靴袜里、右脚光脚套着胶鞋的脚,无声地诠释着口令的荒诞,却也是此刻唯一正确的答案。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清晰的指令解析图。
张广智的动作紧随着林白。
他的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疼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连续的高强度折腾榨干了最后一丝情绪波动,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条件反射般的执行力。
他同样精准地完成了指令,大步走到林白身边,模仿着他的姿势,同样跨立站好。
两人一左一右,像两座沉默的灯塔,在汹涌的混乱浪潮中为五班指明了唯一的、怪诞的航向。
“都他妈准备好了还在这里杵着当电线杆子?!表演时装秀呢?!” 班长张维的怒吼如同鞭子抽来,伴随着毫不留情的几脚,精准踹在几个还在原地打转、试图分辨左右鞋的新兵屁股上,
“林白!张广智!带头!赶紧给我滚去操场集合!其他人跟上!晚一步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林白和张广智闻令立刻转身,以标准的跑步行进姿势冲出宿舍门。
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一只脚沉重,一只脚轻快,发出奇特的“咚-啪、咚-啪”的节奏。
五班剩下的人眼见两个主心骨瞬间离去,像被抽走了最后的依靠,短暂的恐慌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哭爹喊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快!看他们俩穿啥了!快跟上!” 李宁第一个吼出来。
“帽子!帽子在柜子!快开柜!”
“袜子!左脚穿袜子!快找!”
“右边光脚!别他妈穿袜子!”
“鞋!左脚靴子右脚胶鞋!别弄反了!” 邱磊一边慌乱地提着裤子一边嘶喊,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两人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残留的影子指引方向。
没有时间去崩溃抱怨了。
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原始的求生欲爆发出来。
所有人都像开足了马力的劣质机器,虽然动作依旧慌乱笨拙,效率低下出错频频有人扣子系错,有人帽子戴歪,有人左脚袜子穿了一半就急着去套靴子,
但那种哭嚎抱怨的“无用功”被强行掐断了。
每个人都在用最快的、最粗糙的方式进行着“自力更生”,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宿舍里只剩下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物品碰撞跌落声、衣物摩擦的急促声响,以及一种弥漫在整个空间的、令人窒息的、濒临极限的麻木感。
他们不是在执行指令,而是在深渊边缘挣扎着完成一场荒诞的生存仪式。
队伍在死寂中前行。凌晨四点多的营区外,空气冰冷潮湿,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新兵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身体极度疲惫,精神被连续三次的紧急集合和这突如其来的强行军彻底摧毁。
没有人再有精力去关心、去在意值班班长刚才到底吼了些什么新花样。
那冗长复杂的口令如同背景噪音,在极度困倦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再也无法在意识层面留下任何痕迹。
许多人入伍时那份热血沸腾、保家卫国的激动,此刻早已被掏空、碾碎,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且现实的念头,在心里默默倒计时:
还有几个小时天亮?
还有多久能熬过这地狱般的夜晚?
就在所有人都惯性思维地以为,这次也会像前两次一样,在操场上挨顿训话然后就能滚回被窝继续昏迷时,
走在队伍最前方、那个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第三个值班班长,没有任何征兆地,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嘲弄意味的音调,清晰吐出一个短促的命令:
“出发!”
去哪?不知道。
干什么?不知道。
要多久?更不知道。
没有解释,没有动员,只有这两个冰冷的字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队伍诡异地安静了几秒,没人质疑,也没人抱怨——
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去质疑和抱怨了。
大家只是下意识地、麻木地调整了一下方向,跟着前面那个模糊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蠕动。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低气压,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胶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张天天费力地抬起手腕,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一眼电子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操……这都走了二十分钟了……这帮孙子到底要把我们弄哪儿去?累傻小子呢?”
旁边的邱磊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冷哼:“谁知道呢?我就他妈知道一件事——
他们肯定是铁了心不让咱们睡了!”
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
“俺滴娘嘞……不行了不行了……” 队列后面的孙二满带着哭腔,声音都在发抖,“这觉没睡醒还要急行军……这胶鞋里全是汗,黏糊糊的难受死了……这脚底板都要磨没了……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他想到胶鞋里光着的右脚和那只黏腻的左脚袜子,还有待会儿回到宿舍后那无法想象的酸臭景象,眼泪真的在眼眶里打转了。
“后面的!谁再哔哔叨叨一句试试?!老子现在就把他单拎出来!”
班长张维阴沉冷硬如同铁块的声音,如同幽灵般从队伍后方幽幽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瞬间,所有窃窃私语和哀叹戛然而止。大家下意识地扶了扶脑袋上歪歪扭扭的常服帽,揉了揉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尖,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高压之下,那胶鞋里的黏腻不适感似乎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林白沉默地行进在队伍中段。
他的状态相对其他人要好一些,得益于他高效的执行力和稳定的心态,但也同样感到疲惫。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步伐轻快地窜到了他腿边。
是“狗班长”。
这条军犬恢复的很不错,此刻精神抖擞,皮毛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哪里还看得出半点曾经重伤受磋磨的痕迹。
它亲昵地蹭了蹭林白的裤腿,尾巴欢快地摇着,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
林白低下头,看着它生龙活虎的样子,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
修复能量液……果然是个好东西。
他在心里暗叹。
这抹罕见的、带着温度的舒心笑容,恰好被旁边同样疲惫不堪的邱磊捕捉到了。
邱磊只觉得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大脑本就迟钝的反应雪上加霜,左脚一个趔趄直接踩上了自己的右脚背——
“哎哟!” 他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就要往前倒去,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张广智。
林白眼疾手快,手臂如同铁钳般瞬间伸出,稳稳地一把攥住了邱磊的胳膊,将他从摔倒的边缘拉了回来。
“没事吧?” 林白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当心脚下。”
邱磊只觉得被林白攥住的手臂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瞬间从那冰凉的麻木感中惊醒过来。
他慌忙站直,脸上滚烫,尤其是耳朵烧得厉害,低着头不敢看林白,只闷声吭哧了一句:“……没、没事,谢了小白!”
心里却在疯狂刷屏:
妈的!好看的人就是穿的这么滑稽的样子他依然好看得要死!
都对着看了这么久了,这张脸怎么还没有脱敏呢?!
要命!
狗班长似乎完成了对林白的“关照”,被前方值班班长的口哨声召唤,它轻快地吐着舌头,转头就朝着队伍尾部跑去,
尾巴竖得老高,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威慑力的呜噜声,开始“尽职尽责”地驱赶、恐吓那些落在后面步履蹒跚的新兵蛋子去了。
林白收回目光和那昙花一现的微笑,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表情,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脚下和前方未知的路途。
脚下的路况越来越糟糕。
最初还是营区平整的水泥路,接着变成了铺着碎石的土路,最后连这点可怜的“人工痕迹”都消失了。
队伍行进在坑洼不平、布满杂草和碎石头的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有人险些摔倒。
四周是影影绰绰的灌木和树林,回荡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茫然和压抑。
“这……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终于有新兵扛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未知感和身体的极度不适,小声问了出来。
没有人回答。
队伍里只有一片更加沉重的沉默。
一样的茫然无措,一样的疲惫不堪,一样的忐忑不安。
仿佛被蒙着眼推向未知的深渊。
又艰难跋涉了十几分钟,绕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或者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林白眯起眼睛,抬头望去。
一堵巨大的、近乎垂直的岩壁矗立在眼前!
这不像完整的山,更像是被人用巨斧粗暴地劈开了一面,露出了灰白色的嶙峋山体。
岩壁下方,是一片人工平整出来的、寸草不生的开阔地。
几块褪色的、布满弹孔痕迹的旧木板被随意丢弃在场地边缘,地上散落着很多小石子。
一股极其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硝烟味?
好像混合着泥土和岩石的味道?
林白瞬间瞳孔微缩,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骤然明晰!
这......
这该不会是打靶场吧?
可是,他们这帮连枪都没摸过的新兵蛋子,大清早的被拉到这里来干什么?
连枪都没有,甚至连弹药箱的影子都看不到,绝不可能是进行射击练习。
那么,在凌晨四点多,把一群极度疲惫、穿着怪异、神志不清的新兵强行拉到这荒郊野外的靶场……
唯一的可能性,只剩下眼前这座沉默矗立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半截峭壁!
林白的心沉了一下。
爬山?
难道是看日出?
在这个时间点?
哪个首长这么有闲情雅致?
他抬头望向那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格外陡峭、狰狞的巨大岩壁轮廓,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今早这个噩梦的“终极挑战”。
————————————
下集预告:
邱磊只觉得一股怒火夹杂着无边的悲凉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一句惊天动地的脏话,
但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声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无声的咆哮:
马勒戈壁的!!
要整死我们——
直!接!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