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室的门,像一道分隔两个世界的闸门。
门外,是钱明时断时续的鼾声,和苏沐雪越来越沉重的心跳。门内,是陆寒坠入的、一片名为“过去”的深海。
那条归零的计算资源调用曲线,像一根被剪断的生命线,让苏沐雪的心悬在了半空。她有无数次冲动,想推开那扇门,去确认他是否安好。但每一次,理智都死死地按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的战斗,她不能插手。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和……扫清他战斗之外的一切障碍。
“周毅。”她拨通了内部通讯。
“苏总。”周毅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
“瀚海资本董事会的那群老家伙,是不是又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周毅回答:“是的。王董和李董联合了几位股东,正在串联,准备以‘投资策略重大失误,核心交易员状态异常’为由,提请召开临时董事会,要求您对关停所有屏幕和陆先生的‘休假’,做出解释。”
苏沐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群老狐狸,平日里享受着陆寒带来的巨额分红,一个个盆满钵满。如今刚有风吹草动,就迫不及待地想来分食权力,甚至质疑她的决定。
“告诉他们,”苏沐雪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董事会可以开。时间,明天上午十点。地点,就在交易室。我会亲自向他们解释,瀚海资本的未来,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明白。”
挂断电话,苏沐雪看了一眼身旁睡得正香的钱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望着窗外这座被夜色笼罩的城市。
她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硬仗。但她无所畏惧。
因为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家公司。
……
静思室内,陆寒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正漂浮在记忆的海洋里,像一个最耐心的拾荒者,捡拾着那些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蒙尘的碎片。
他重新“活”了一遍。
从那个对未来感到绝望的普通分析师开始。
他感受到了第一次用虚拟盘验证天赋时的那种混杂着恐惧、狂喜和震撼的剧烈心跳。那不是一笔交易的成功,而是一个凡人,第一次窥见了神域的大门。
他感受到了用第一桶金,为父母换掉老旧家电时,父亲那故作平静却掩不住骄傲的眼神,母亲那絮絮叨叨的喜悦。那份满足感,远比后来赚到上亿资金更加真实,更加温暖。
他重新审视了与林涛的纠葛。过去,他只将林涛定义为一个“嫉妒的对手”,一个需要清除的障碍。但现在,他沉浸在林涛的视角里,感受到了那种被昔日不如自己的同事远远甩开的失落,那种对成功的极度渴望而扭曲的挣扎。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坏人,而是一个在欲望和自卑中迷失的可怜人。
他看到了张博文,那个试图利用他天赋的部门经理。他不再仅仅把张博文看作“贪婪的上司”,而是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在职场天花板下的焦虑,和一个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向上爬的赌徒心态。
快刀李、白宇飞、白敬亭……
一个又一个曾经的对手,在他的记忆中被重新解构。他不再关注他们的交易手法,他们的资金布局,这些“术”层面的东西。
他开始探究,驱动他们做出这一切行为的,最底层的“动机”是什么?
是贪婪?是恐惧?是野心?是仇恨?还是……爱?
他的大脑,这台曾经只为数据和逻辑服务的超级计算机,此刻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全力运转着。它在分析一种比金融模型复杂亿万倍的东西——人性。
他发现,市场,这个他曾经以为冰冷、理性的存在,其实是一个巨大的人性放大器。
每一根K线的涨跌,背后都是无数人贪婪和恐惧的博弈。每一次趋势的形成,都是一种集体情绪的汇聚和释放。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未来,其实他看到的,只是人性欲望在时间轴上投下的一个短暂的影子。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战栗。
这,或许就是苏沐雪所说的“道”的冰山一角。
他的思绪,继续在记忆长河中漂流,最终,停在了一个他刻意回避,却又无法绕开的港湾。
苏沐雪。
他想起了初见时,她那清冷如雪山之巅的气质,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想起了她在他最艰难时伸出的援手,那份“债务合同”,既是束缚,也是保护。
他想起了她在面对巨鲨资本的围剿时,那份运筹帷幄的镇定和并肩作战的默契。
他想起了在瑞士,她为了他,独自一人去见白敬亭那个魔鬼,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换取筹码。
过去,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为“逻辑”。
她投资他,是因为他有价值。
她帮助他,是因为保护资产。
她救他,是因为他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一切,都可以用理性的投资回报率来解释。
但现在,当他将自己代入到她的视角,去重新感受那一切时,他的逻辑,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看”到,她在签订那份将自己置于险地的协议时,指尖的微微颤抖。
他“听”到,她在他昏迷时,守在床边,那近乎无声的叹息。
他“感觉”到,当他从静思室走出来,说要修改债务合同时,她那平静外表下,一闪而过的,被刺痛的眼神。
这些,是无法被量化的。
这些,是任何投资模型都无法计算的。
这是一种……非理性的、纯粹的情感。
为什么?
他的大脑疯狂地搜索着答案。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敢去触碰的,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他那沉寂已久的“天赋”,以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方式,悄然启动了。
他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K线图。
而是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个模糊的,未来的画面。
在瀚海资本的顶楼露台上,星光璀璨。苏沐雪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背对着他,凭栏而立。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
他能感觉到,她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的、无声的啜泣,肩膀微微地颤抖。
而他自己,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步也无法上前。他们之间,隔着一段明明只有几米,却又仿佛天涯海角的距离。
这幅画面,没有任何数据,没有任何逻辑。
它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陆寒的心上。
他不懂。
为什么会看到这个?
这是什么“未来”?是代表着什么市场信号?
不……
都不是。
这是一种纯粹的,关于“情感”的预警。
他的天赋,在被他强行剥离了所有的数据外壳后,露出了它最原始,最核心的本质——对“人心”的洞察。
它不再预测价格,它开始预测……悲伤。
静思室内,陆寒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只倒映着数据和逻辑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剧烈的情绪风暴。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慌。
不是因为亏损,不是因为失败。
而是因为,他预见到了一个他无法承受的,心爱之人的悲伤。
“苏沐雪……”
他下意识地,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那温润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点深色的痕迹。
这是他“重生”以来,流下的第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