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天成三年(928年)夏,广州城外的珠江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十几个南汉士兵举着刀,将一群流民驱赶到江边的空地上,为首的将领穿着镶金铠甲,腰间挂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这是南汉皇帝刘龑的亲军统领林延遇,专门负责“清理”逃税的百姓。
“谁要是再敢说缴不出赋税,就和他一样!”林延遇指着地上被绑在铜柱上的流民,声音像毒蛇吐信。铜柱被炭火烤得通红,流民的皮肤已被烫得焦黑,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却被士兵用布堵住了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人群里的李明吓得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攥着怀里的半袋粟米——这是他家里最后一点粮食,若被士兵抢走,妻子和孩子就只能饿死。他原本是广州城郊的农户,自从刘龑称帝后,赋税一年比一年重,每亩田要缴粟米三斗、绢两匹,还得缴纳“珍珠税”“香料税”,家里的耕牛早就卖了,如今只能靠挖野菜度日。
“你!出列!”林延遇的目光落在李明身上,“你怀里藏的是什么?是不是想私藏粮食逃税?”
李明赶紧跪下,将粟米举过头顶:“将军饶命!这是俺家最后一点粮食,俺妻子还怀着孕,孩子还小,求将军留条活路!”
“活路?”林延遇冷笑一声,一脚踹翻李明,“陛下(刘龑)要建昭阳殿,要炼长生丹,哪有闲钱给你们活路?把他的粮食没收,人绑去挖矿!”
士兵们一拥而上,抢走粟米,将李明绑了起来。李明挣扎着,望着远处广州城的方向,眼里满是绝望——他想起去年,同乡王秀才因为劝谏刘龑“减轻赋税”,被当众用“灌鼻”之刑,将熔化的锡液灌进鼻孔,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广州城,最后尸骨无存。
这一幕,后来被逃亡到洛阳的李明,详细告诉了正在整理十国史料的赵烈。当时赵烈刚从楚地回来,正在洛阳的流民收容所收集南汉的信息,听到李明的讲述,他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纸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刘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统治,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赵烈问道,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他见过后梁朱温的残暴,见过后唐李存勖的昏庸,却从未听过如此荒唐残酷的统治。
李明叹了口气,喝了口赵烈递来的热粥,缓缓说起了南汉的由来和刘龑的奇葩统治——
唐天佑二年(905年),刘龑的兄长刘隐出任清海军节度使,割据岭南。后梁开平四年(910年),刘隐去世,刘龑继位,凭借岭南远离中原战乱的地理优势,逐步统一了岭南五管(广州、桂州、容州、邕州、交州)。后梁贞明三年(917年),刘龑在广州称帝,国号“大越”,次年改国号为“汉”,史称“南汉”。
“刚开始,刘龑还像个样子,派人出海贸易,广州港的商船也多了些。”李明回忆道,“可称帝后,他就变了。他说‘岭南多珍宝,当享天下之乐’,开始大肆搜刮百姓的钱财,还派人去南海诸国抢珍珠、珊瑚,说是‘供陛下炼丹之用’。”
刘龑的奢靡,在五代十国里堪称“奇葩”。他在广州城内建造了一座“昭阳殿”,殿内的梁柱全用沉香木打造,墙壁上镶嵌着从南海运来的珍珠、玛瑙,连殿外的台阶都用白银铺就,阳光一照,整个宫殿亮得刺眼。为了建造这座宫殿,刘龑下令“每户百姓缴珍珠一两,缴不出者,全家没入官府为奴”。李明的邻居张阿公,就是因为缴不出珍珠,被士兵抓走,至今下落不明。
“更荒唐的是,刘龑还自称‘萧闲大夫’,整天躲在宫殿里炼丹,说要‘长生不老’。”李明的声音带着愤怒,“他让方士用童男童女的精血炼丹,还说‘精血越纯,丹药越灵’。去年,广州城里有十几个孩童失踪,后来俺们才知道,都被方士抓去炼丹了!”
赵烈在纸上快速记录,问道:“朝中大臣就没人劝谏吗?”
“劝谏?那是找死!”李明苦笑着摇头,“刘龑最恨大臣劝谏,还发明了好几种酷刑,专门对付敢说话的人。除了‘灌鼻’,还有‘割舌’‘炮烙’‘烹煮’,最狠的是‘水狱’——把人扔进装满毒蛇的水池里,看着人被蛇咬死后,刘龑还会笑着说‘这是给毒蛇加餐’。”
他说起一个叫陈光裔的官员,因为劝谏刘龑“停止炼丹、减轻赋税”,被刘龑下令用“炮烙之刑”——将陈光裔绑在烧红的铜柱上,直到身体被烤焦,刘龑还带着妃嫔在一旁观看,边看边说“此人骨头硬,烤着有嚼劲”。“那天的焦糊味,在广州城里飘了三天,没人敢出门,没人敢说话。”李明的眼里满是恐惧,“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劝谏了。”
刘龑不仅残暴,还极度猜忌士人。他认为“士人多有家室,必顾子孙,不能尽忠”,所以重用宦官和宫女,让他们担任宰相、节度使等要职。当时南汉的朝堂上,宦官多达数千人,宫女卢琼仙、黄琼芝甚至被任命为“女侍中”,直接参与朝政。李明的表哥曾在县衙当差,亲眼见过卢琼仙下令“凡士人之家,需缴‘忠诚税’,否则视为不忠”,不少士人因为缴不出税,被抄家灭族。
“他还规定,凡是想当官的人,必须先自宫,说是‘无家室之累,方能尽忠陛下’。”李明补充道,“俺们广州人都说,南汉的官不是当官,是当‘阉官’。好多读书人宁愿种地,也不愿入宫当官,可刘龑又下令‘凡科举中第者,若不自宫,全家处死’,好多读书人都被逼得逃去了南唐。”
赵烈听到这里,忍不住在纸上写下“南汉之治,非治也,乃虐也”,笔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想起之前收集的南汉《赋税册》,上面记载:“刘龑时期,南汉赋税凡五十余项,每亩田缴粟米三斗、绢两匹,珍珠一两,香料半斤,民不聊生,流民过半。”
“那百姓就没反抗过吗?”赵烈问道。
“怎么没反抗过?”李明叹了口气,“去年秋天,桂州的百姓就起义了,杀了当地的刺史,还提出‘杀刘龑、免赋税’的口号。可刘龑派了五万大军去镇压,起义军都是农民,哪打得过正规军?最后起义首领被抓去广州,用‘烹煮之刑’处死,尸体还被分给士兵当军粮。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反抗了。”
就在这时,收容所外传来一阵喧哗——又有一批南汉流民逃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破官服的中年人,自称是南汉的前御史台官员周载。“赵将军!”周载见到赵烈,赶紧上前,递上一份密信,“这是臣偷偷抄录的《南汉时政记》,里面详细记录了刘龑的暴行和南汉的兵力部署。如今刘龑病重,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争夺皇位,南汉大乱,南唐的李璟已派使者来岭南,似有伐汉之意!”
赵烈接过密信,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清晰:“刘龑晚年,猜忌日重,杀大臣十七人,宦官专权,诸皇子争位,岭南百姓逃亡者十之五六。南唐使者至桂州,与当地将领联络,欲趁乱伐汉。”
他心里猛地一沉——南汉的乱局,正好给了南唐扩张的借口。一旦南唐伐汉,岭南百姓又将陷入战火,而刘龑多年的残暴统治,早已让南汉国力衰退,根本无力抵抗。他想起李明描述的广州刑场,想起陈光裔被炮烙的惨状,突然觉得一阵无力——在这乱世之中,百姓的命运,永远像风中的落叶,只能任由强权摆布。
“周大人,您可知刘龑诸子争位的具体情况?”赵烈追问。
周载摇摇头,语气带着担忧:“刘龑有四个儿子,长子刘弘度、次子刘弘熙最为残暴,两人都在暗中招兵买马,还拉拢宦官势力。上个月,刘弘度派人暗杀了三子刘弘昌,刘弘熙又派人烧了刘弘度的府邸,岭南已经乱成一团了。”
赵烈站起身,望着收容所里的南汉流民——李明还在给其他流民讲述广州的惨状,周载则在整理《南汉时政记》,其他流民有的在缝补破衣,有的在低声哭泣,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对和平的渴望。他突然意识到,南汉的乱局,不仅是一个政权的衰落,更是五代乱世的又一个缩影——在权力的诱惑下,帝王可以变得比毒蛇更残忍,百姓可以被当作草芥随意践踏。
“周大人,您先在收容所安顿下来,我即刻去汴梁,将此事禀报朝廷。”赵烈收起密信,对周载说,“无论南唐是否伐汉,我们都要尽量保住岭南的百姓,不能让他们再受战火之苦。”
周载躬身行礼:“多谢赵将军!岭南百姓,全靠将军了!”
赵烈转身离开收容所,夏日的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里的沉重。他想起去年路过广州时,看到的南汉皇宫——昭阳殿的金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刻满了百姓的血泪。他仿佛看到刘龑泉下有知,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争位,看着南汉的覆灭,该是何等的讽刺。
回到洛阳的书房,赵烈将李明的证词、周载的密信,还有南汉的史料整理在一起,在《五代秘史·南汉篇》的开头,写下一段批注:“南汉之亡,始于刘龑之暴。夫帝王者,当以民为本,以仁治国;而刘龑以酷刑立威,以奢靡自娱,视百姓如草芥,视士人如仇敌,虽据岭南天险,终难逃覆灭之命。其统治之奇葩,其残暴之程度,实为五代十国所罕见,足为后世帝王之戒。”
窗外的蝉鸣聒噪,赵烈看着案上的密信,心里清楚——南唐伐汉已箭在弦上,南汉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而这场乱局,不仅会改变岭南的格局,还将影响整个五代十国的走向。他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汴梁,为可能到来的战乱做准备,可他更清楚,在这乱世之中,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保住岭南的百姓,更难以阻止战火的蔓延。
夜色渐深,书房里的烛火摇曳,赵烈握着笔,却迟迟未能落下。他眼前浮现出广州江边的铜柱,浮现出陈光裔被炮烙的惨状,浮现出李明绝望的眼神——刘龑的统治,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五代十国最黑暗、最荒唐的一面,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整理史料的决心:他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曾有一个叫南汉的政权,因帝王的残暴与荒唐而走向灭亡,曾有无数百姓,在酷刑与重税中失去一切。
而此时的广州,刘龑还在昭阳殿里炼丹,全然不知儿子们已在宫外刀兵相向;刘弘度、刘弘熙则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争夺皇位;岭南的百姓,则在惶恐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南汉的乱局,还在继续,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岭南的天空下悄然酝酿,而这场风暴,终将把这个“奇葩”的政权,彻底卷入历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