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天成元年(926年)冬,江陵城外的长江渡口,寒风卷着江雾,打在过往商旅的棉袍上,却挡不住码头的热闹——数十艘商船整齐地停靠在岸边,船夫们忙着装卸货物,有来自中原的粟米、布匹,有来自南唐的茶叶、瓷器,还有来自后蜀的蜀锦、药材。码头上的税吏穿着青色官服,手持账簿,有条不紊地登记税额,既不苛责,也不拖延,与其他政权“官吏勒索、商旅避之”的景象截然不同。
“这就是南平的江陵渡?果然名不虚传!”一个穿着后唐军官服饰的汉子站在渡口旁,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感叹。他正是奉命出使南平的赵烈,此时的他还在李嗣源麾下任禁军都虞候,因南平刚被后唐封为“荆南节度使”,李嗣源特命他前来“宣抚”,实则是观察这个夹缝小国的动向。
“这位官人是从洛阳来的吧?”一个挑着货担的老汉走过来,笑着问道。老汉是江陵本地的货郎,常年在渡口摆摊,见多识广。“看您的服饰,像是后唐的官爷。俺们南平虽小,却最是安稳,官爷尽管放心。”
赵烈眼前一亮,问道:“老汉,南平为何能在这乱世中安稳?我听说周边的后唐、南唐、后蜀都比它强,就没想着吞并它?”
老汉放下货担,掏出一块烤红薯递给赵烈,缓缓说道:“这都是高王(高季兴)的功劳啊!高王常说,‘荆南地狭,唯有守和,方能存国’。这些年,不管是后梁、后唐,还是南唐、后蜀,高王都不得罪,谁强就依附谁,谁弱也不欺负,还把江陵渡打理得好好的,让商旅都来这里交易,俺们百姓也能跟着过安稳日子。”
这番话,让赵烈对高季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跟着老汉来到渡口旁的茶馆,点了一壶热茶,听老汉细说南平的生存之道——
唐天佑三年(906年),高季兴随朱温攻破江陵,被任命为荆南留侯。当时的荆南,历经战乱,仅剩下江陵一城,人口不足万户,农田荒芜,百姓逃亡。高季兴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招抚流民”:他下令“凡回归故里者,免赋税三年,官府提供种子、农具”,还派人修复江陵的城墙和水利,让百姓得以安居。
“俺就是那时跟着爹娘从襄州逃来的。”老汉回忆道,“当时襄州被后梁军队劫掠,俺家的房子被烧,粮食被抢,一路乞讨来到江陵。高王的人不仅给俺们发粟米,还分了两亩荒田,俺爹娘才有了活路。如今俺家有五亩田,还在渡口摆摊,日子比在襄州时好多了。”
高季兴深知,荆南地处长江中游,是中原、南唐、后蜀之间的交通枢纽,商路是荆南的命脉。因此,他格外重视保护商路,在江陵、归州(今湖北秭归)、峡州(今湖北宜昌)设立“驿站”,派士兵保护商旅,防止盗贼抢劫;还规定“商税仅收十分之一,不得额外勒索”,吸引了大量商旅前来交易。
“您看那艘大船,是南唐的茶商,每月都来江陵卖茶叶。”老汉指着渡口的一艘商船,“还有那艘小些的,是后蜀的锦商,专门把蜀锦卖到中原。这些商人都说,荆南的商税最低,最安全,就算绕道也要来这里。俺们江陵的商户,一半以上都靠招待商旅过活,日子安稳得很。”
赵烈想起出发前,李嗣源曾对他说“荆南虽小,却扼守长江要冲,不可轻视”,如今看来,高季兴正是靠着“商路兴邦”,让南平在夹缝中站稳了脚跟。他在随身的记事本上写下:“南平之兴,在高季兴‘以商养民,以和存国’。地狭而不弱,国小而安稳,实为乱世罕见。”
正说着,茶馆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穿着南平军服的士兵护送着一辆马车经过,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老者——正是南平王高季兴。他刚从城外的农田巡查回来,脸上带着泥土,丝毫没有帝王的架子。
“高王!”老汉赶紧起身行礼,其他茶客也纷纷起身,眼神里满是敬重。高季兴看到众人,笑着摆手:“都坐吧,不必多礼。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大家再辛苦些,年底定能有个好收成。”
赵烈趁机走上前,躬身行礼:“后唐禁军都虞候赵烈,奉明宗陛下(李嗣源)之命,前来宣抚南平,见过南平王。”
高季兴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扶起赵烈:“原来是赵将军,久仰大名!听说将军在柏乡之战中立过大功,快随本王回府,咱们好好聊聊。”
在南平王府的议事厅里,高季兴与赵烈相对而坐,桌上摆着江陵特产的“碧涧茶”和“橘饼”。高季兴开门见山:“赵将军,明宗陛下派您来,是担心本王有异心吧?”
赵烈也不隐瞒:“南平地处要冲,夹在多国之间,明宗陛下确实想知道,南平今后的打算。”
高季兴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热气:“本王的打算,从未变过——保荆南百姓安稳,不卷入他国战乱。后唐如今强盛,本王自然尊明宗陛下为宗主,按时进贡;但若将来南唐或后蜀强盛,本王也会与之修好,只求不战。荆南地狭人少,经不起战火,本王不能拿百姓的性命赌。”
他指着墙上的《荆南舆图》,继续说道:“您看,江陵北靠中原,南接南唐,西临后蜀,只要任何一方开战,荆南都可能被波及。本王这些年,一边修复城防,训练士兵,防备不测;一边与各方交好,既不结盟,也不树敌。去年南唐派使者来,想拉拢本王夹击后唐,本王表面应付,实则按兵不动;后唐要求本王进贡,本王也只送些茶叶、橘饼,既不违抗,也不付出过多,这样才能让荆南存续。”
赵烈看着高季兴从容的神情,想起之前接触的其他割据政权首领——后梁朱温的残暴,后唐李存勖的昏庸,南唐李璟的野心,相比之下,高季兴的“务实”与“隐忍”,更显难得。他问道:“若有一天,中原一统,南平该如何自处?”
高季兴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本王早已想过。若中原真能一统,百姓不再受苦,本王愿举国归附,只求朝廷能善待荆南百姓,保留荆南的商路。乱世之中,帝王尊号不重要,百姓安稳才重要。”
这番话,让赵烈对高季兴刮目相看。他想起自己见证的无数战乱——后梁与后唐的厮杀,后蜀与南唐的争斗,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而高季兴却能放下“帝王梦”,以百姓安稳为先,实属不易。
次日,高季兴带着赵烈巡查江陵城。他们来到城墙上,高季兴指着远处的农田:“您看,那些农田都是流民开垦的,如今亩产已达三石,足够荆南百姓食用。本王还在江陵城外修了‘义仓’,储存粮食,以备荒年。”
又来到江陵的织锦坊,工匠们正在编织“荆南锦”,图案精美,色泽艳丽。“这是本王派人从后蜀请来的织工,改良的荆南锦,很受商旅欢迎,每年能卖不少钱,足够支付军队的俸禄。”高季兴笑着说。
赵烈注意到,江陵的街道整洁,商铺林立,百姓脸上多带着笑容,与其他战乱地区的萧条形成鲜明对比。他忍不住说道:“南平虽小,却比许多大国更像‘人间乐土’。大王的治理,实在令人敬佩。”
高季兴叹了口气:“本王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乱世之中,小国生存不易,若不能护百姓安稳,就算占地再广,又有何用?”
离开南平前,赵烈向高季兴告别。高季兴送给赵烈一匹荆南锦和一盒橘饼,说道:“烦请将军转告明宗陛下,南平定当遵奉后唐号令,按时进贡,绝不给陛下添麻烦。也请陛下放心,荆南永远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赵烈点点头,接过礼物:“大王的心意,我会如实转达。若将来有需要,后唐定会护荆南周全。”
踏上返回洛阳的船时,赵烈站在船头,望着江陵城的轮廓渐渐远去,心里满是感慨。他想起高季兴的话,想起江陵百姓的笑脸,在记事本上写下:“高季兴之智,不在开疆拓土,而在守城保民。荆南之小,却存乱世之安,此非仅高季兴之能,亦为乱世百姓之幸。”
而此时的江陵城内,高季兴正召集大臣议事,讨论如何应对南唐新派来的使者。“南唐想让我们提供粮草,支持他们伐闽。”高季兴指着案上的书信,“本王的意思是,粮草可以给一些,但绝不出兵。闽国太远,我们没必要卷入这场战争,守住荆南,护住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大臣们纷纷点头,他们深知,高季兴的“隐忍”与“务实”,才是南平能在乱世中存续的根本。
多年后,赵烈在整理五代史料时,再次翻到当年的记事本,看到关于南平的记载,忍不住在批注中写道:“南平高季兴,实为五代乱世中的‘智者’。他不求帝王之尊,只求百姓之安;不贪疆土之广,只守商路之兴。小国的生存智慧,往往比大国的扩张野心更值得铭记——乱世之中,能护一方百姓安稳,便是最大的功绩。”
随着中原政权的更迭,南平先后依附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始终保持着“中立”与“安稳”。直到北宋建立,高季兴的孙子高继冲审时度势,主动纳土归宋,让荆南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延续了高季兴“以和存国”的遗愿。而高季兴的生存智慧,也成为五代十国历史中,一抹独特而温暖的亮色,让后人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曾有这样一个小国,靠着务实与隐忍,为百姓撑起了一片安稳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