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城头,硝烟未散,血火交织的战场逐渐转入肃清残敌的阶段。
南门被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撕裂后,跳荡营如同淬火的利刃,以悍不畏死的气势涌入城内。
爆炸带来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迅猛突击,彻底击垮了高昌守军的心理防线。
在杜远精准如外科手术般的巷战指挥下,跳荡营凭借娴熟的小队配合与灵活机动的战术,以远低于预期的伤亡代价,迅速控制了南门附近数条关键街巷的枢纽,并如同楔子般持续向内城纵深推进。
后续的唐军各部眼见缺口已开,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无需中军催促,求战心切的将士们便自发地如潮水般涌向南门,沿着跳荡营用鲜血撕开的口子,争先恐后地杀入高昌城内。
刹那间,整座城池杀声鼎沸,抵抗与追击在每一条蜿蜒的街巷、每一座坚固的屋舍间激烈上演,唐军的旗帜如同燎原之火,不断在城头更替。
中军望楼之上,侯君集俯瞰着南门方向越来越多的唐军部队涌入,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精心布局、意图借高昌人之手铲除异己的谋划,非但彻底落空,反而成就了杜远和跳荡营的破城首功!
那一声来历不明、威力骇人的巨响,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带来难以言喻的忌惮与挥之不去的不安。
“大总管!南门局势已定,我军正源源不断入城,是否即刻移驾城内,亲临指挥,肃清顽抗之敌?”副将见时机成熟,再次上前请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侯君集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冷冽空气,强行将翻涌的怒火与杀意压回心底。
他深知,此刻战局已明朗,若再拖延入城,不仅会贻误肃清残敌的战机,更会在全军面前坐实自己指挥失当、甚至嫉贤妒能的嫌疑。
“传令各军,全力清剿城内负隅顽抗之敌!首要目标——高昌王宫,生擒麹文泰!”
侯君集终于沉声下令,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关怀”。
“跳荡营此番作战勇猛异常,伤亡必然惨重,传本总管令,着其部即刻退出城内战斗序列,原地休整,负责南门防务及周边区域残敌肃清,不得再向内城擅自突进!”
这道命令,表面上体恤将士,冠冕堂皇,实则毒辣无比,是要在最后关头,将杜远和跳荡营这支首功之师,硬生生排除在攻占王宫、擒获敌酋这最关键、最耀眼的战果之外!
当这道军令传至正在城内与一股高昌宫廷禁卫血战的杜远手中时,他刚刚指挥部队以一次漂亮的侧翼迂回,将这股顽敌击溃。
“原地休整?负责南门防务?”程处默闻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当场暴怒,“去他娘的休整!这老匹夫分明是看我们马上就要打到王宫脚下,眼看大功告成,他眼红了!要来摘现成的桃子!”
尉迟宝琪也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我们兄弟用命打开城门,一路血战到此,死了多少弟兄?他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我们踢出局,独占这擒王之功?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杜远缓缓擦去溅在眉骨上的温热血点,眼神却平静得如同深潭寒水。侯君集的这一手,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稍安勿躁。”杜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军令既下,明面上的文章,我们不得不做。处默,宝琪,你二人即刻率领大队人马,佯装后撤至南门区域,做出布防休整的姿态,稳住阵脚。”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功劳被抢?”程处默犹自不甘,双眼赤红。
杜远嘴角微扬,勾勒出一抹冷峭的弧度:“当然不会。怀道!”
“在!”秦怀道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应声而现。
“立刻挑选你手下最精锐的行动队员,再让刘黑闼将他麾下最机警的斥候老手配属给你。”
杜远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全员换上缴获的高昌侍卫服饰,携带轻便短刃与弓弩。
放弃主干道,利用城内复杂的小巷、民居屋顶,甚至地下沟渠,抄最近、最隐蔽的路线,直插王宫后院!
你们的任务不是强攻,是渗透!是抓捕!找到麹文泰,给我牢牢盯死!绝不能让他趁乱逃脱,也绝不能让他在乱军之中‘被自尽’或‘被误杀’!我要的是一个活的、能说话、有价值的高昌王!明白吗?”
“明白!定不辱命!”秦怀道眼中锐光一闪,没有任何多余言语,躬身领命,旋即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混乱的街角。渗透、侦察、定点抓捕,这正是他们经年累月苦练的看家本领。
杜远又转向程处默与尉迟宝琪,目光炯炯:“你们在南门区域,不仅要稳住阵脚,还要派出手下机灵的弟兄,组成数支小股精锐,以‘奉命肃清周边残敌’为名,梯次向内城方向缓慢渗透、蚕食。
制造足够的动静和混乱,吸引侯君集主力部队的注意力,为怀道他们的秘密行动创造最佳时机和掩护!”
分派已定,杜远本人则只带着寥寥数名绝对可靠的亲卫,悄然登上了南门附近一段受损相对较轻、视野开阔的城墙马道。立足于此,大半个高昌城的战况尽收眼底。
他望着城内四处升腾的滚滚浓烟,耳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哭嚎,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在那片金碧辉煌、此刻却笼罩在战火阴霾下的王宫建筑群。
下方,侯君集的主力部队,正沿着宽阔的主干道,摆开堂堂之阵,浩浩荡荡地向王宫方向稳步推进,虽遭遇零星抵抗,但已是强弩之末,势如破竹。
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狭窄的巷道、连绵的屋顶、甚至废弃的院落间,秦怀道率领的特别行动小队,如同夜色中捕食的壁虎,悄无声息地快速穿行,利用一切掩体,绕过所有正面战场,直扑王宫最为脆弱的后庭。
昔日繁华肃穆的高昌王宫,此刻已沦为人间地狱。宫女宦官惊恐的哭喊声与四散奔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珍贵的器物散落满地,无人顾及。
侍卫们或已倒在血泊之中,或放下了武器跪地求饶,更有甚者换上了平民衣物试图蒙混逃生。
高昌王麹文泰面无人色,瘫软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镶金宝座上,听着宫墙外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符般的唐军喊杀声与兵刃撞击声,浑身抖若筛糠,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华丽的王袍。
“王上!不能再犹豫了!唐军破城在即,宫门马上就要守不住了!快随老臣从北殿密道离开!只要出了城,找到西突厥的叶护,我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一名白发苍苍的心腹老臣扑到阶前,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催促道。
麹文泰眼中充满了亡国的恐惧与不甘,嘴唇哆嗦着,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伸出手,试图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
“噗嗤!”“呃啊——!”
殿门外,传来数声极其短促利落的惨叫与利器割裂血肉的闷响。
紧接着,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七八名身着高昌宫廷侍卫制服、却个个眼神锐利如刀、动作矫健迅猛的“侍卫”如同旋风般冲入殿内!
他们手中染血的横刀闪烁着寒光,不由分说,瞬间便精准地架在了那名老臣以及几名试图上前护驾的内侍脖颈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皮肤,吓得他们僵立当场,不敢稍动。
为首一人,抬手扯下头上那顶略显宽大的侍卫皮帽,露出一张年轻却冷峻异常的面容,正是秦怀道。
“高昌王,这是准备去往何处?”秦怀道的声音平淡无波,不带丝毫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
麹文泰吓得魂飞魄散,刚抬起一半的身体又软软地瘫坐回宝座,牙齿打颤,语无伦次:“你……你们是何人?是……是唐军的细作?怎……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
秦怀道根本无意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身旁两名队员微一颔首。那两人立刻会意,如同猎豹般迅捷上前,一左一右将麹文泰从宝座上架了起来,动作粗暴却有效,同时用早已准备好的破布团死死塞住了他的嘴,防止其叫喊或咬舌。
“目标确认。按预定撤离路线,速走!”秦怀道扫视一眼殿内情况,果断下令。
整个行动过程如行云流水,从破门突入到控制核心目标,不过短短几十次呼吸的时间,精准、高效、冷酷。
当侯君集麾下的一员悍将,终于率领主力部队冲破王宫前殿最后一道防线,杀入这处象征着高昌最高权力的后宫正殿时,看到的只有几名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丢在角落如同待宰羔羊般呜呜哀鸣的内侍与大臣,以及那张空空荡荡、仿佛在无声嘲讽的蟠龙金漆宝座。
“高昌王何在?!”那唐将环视殿内,又惊又怒,厉声喝问。
“将……将军饶命……王上……王上他被一伙穿着我们侍卫衣服的人……抓……抓走了!”一名胆战心惊的内侍涕泪横流,结结巴巴地禀报道。
“什么?!混账!”唐将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咆哮着下令全军在王宫内展开地毯式搜查,然而,麹文泰及其最核心的眷属,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
当侯君集在一众将领与亲卫的簇拥下,怀着平定西域、献俘阙下的壮志,意气风发地踏入高昌王宫,准备亲自验收这最终胜利的果实,并将擒获敌酋的捷报传回长安时,等待他的,却是高昌王麹文泰于乱军之中“离奇失踪”的噩耗。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侯君集在高昌王宫那空旷的主殿内暴跳如雷,额角青筋暴起,猛地一脚将眼前一座精致的青铜仙鹤香炉踹翻在地,发出哐当巨响,“数万大军,层层围困,竟能让一个亡国之君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他麹文泰难道是土行孙转世,会遁地不成?!”
他当即下令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展开掘地三尺式的严密搜查,誓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命令刚刚下达,还未完全传递出去,一名心腹亲兵便神色慌张地匆匆跑来,凑到侯君集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侯君集的脸色骤然剧变,猛地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射向殿外方向:“他来了?!”
“回……回大总管,金谷县公杜远,此刻正在南门城楼之上……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当面禀报大总管,事关……事关高昌王麹文泰的下落。”
侯君集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杀机,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对左右心腹将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走!随本总管去南门,好好‘犒劳’一下我们这位立下‘盖世奇功’的杜参赞!”
南门城楼之上,寒风猎猎,吹动着残破的旌旗。杜远独自凭栏,眺望着城外正在清理战场、收拢俘虏的唐军士兵,城内未散的硝烟与隐约传来的哭喊声,为这胜利的场景增添了几分苍凉。
他的身后,只有程处默、尉迟宝琪等三五心腹按刀而立,神情肃穆。
侯君集在一大队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亲卫环卫下,气势汹汹地登上城楼,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石阶上,回荡着令人不安的节奏。
他目光如毒蛇般死死锁定杜远的背影,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杜参赞!不在指定区域休整部队,擅离职守,来此何事?你方才说……你知道高昌王的下落?”
杜远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然笑意,从容不迫地拱手行礼:“回禀大总管,末将确实知晓。并且,末将已侥幸将逆酋麹文泰,及其两名嗣子、三名核心心腹,一并擒拿归案。”
“什么?!你……”侯君集及其身后一众将领闻言,无不骇然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杜远无视他们的震惊,只是轻轻抬起手,拍了三下。
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城楼上格外清晰。只见城楼内侧,一处隐蔽的藏兵洞洞口,秦怀道与数名精锐队员,押解着被牛皮绳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嘴里塞着麻核、满面惊恐绝望的麹文泰及其家眷心腹,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径直来到城楼平台中央。
“这……这……杜远!你!”侯君集看着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只觉一股逆血直冲头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杜远,你了半天,却因极度的愤怒与挫败,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千算万算,布下天罗地网,却没料到杜远竟敢如此胆大包天,用这种近乎戏弄的方式,在他即将摘取最终胜利果实的最后一刻,硬生生从他手中抢走了这份足以彪炳史册的首功!
杜远迎着侯君集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怨毒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大总管,逆酋麹文泰及其核心党羽在此。末将幸不辱命,未使元凶巨恶漏网,贻害无穷。”
“今高昌战事已基本平定,末将恳请大总管依朝廷律例与惯例,将此等重要战俘,即刻安排严密押解,送回长安,献俘于太极宫前,恭请陛下圣裁!”
他这番话,言辞恳切,合乎法度,直接将处置麹文泰的最终决定权上交给了远在长安的皇帝李世民,不仅彻底堵死了侯君集想要私下处置、甚至杀人灭口以泄愤或掩盖某些事情的可能,更是将这份天大的功劳牢牢地、公开地钉死在了自己身上。
侯君集死死地盯住杜远,双目赤红,胸膛因暴怒而剧烈起伏,握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虬结,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向。
他心中杀意沸腾,恨不得立刻下令将这屡屡坏他好事、让他颜面尽失的小子乱刀分尸!然而,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
众目睽睽之下,杜远生擒敌国君主,立下不世奇功,已是万众瞩目的功臣。若此刻动手,无异于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连皇帝也绝不会饶他!
死一般的寂静在城楼上蔓延,只有呼啸的寒风卷动着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侯君集才用尽全身力气,从剧烈颤抖的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毒液:“好!好!好一个智勇双全的金谷县公!杜远!你……很好!本总管……定会‘如实’、‘详尽’地向陛下,奏报你在此战中的……‘赫赫战功’!”
他刻意加重了“如实”、“详尽”以及“赫赫战功”这几个词的语气,其中的刻骨恨意与威胁,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冰霜,弥漫在空气中。
杜远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杀意,只是淡然一笑,云淡风轻地回应道:“此战全赖陛下天威浩荡,三军将士用命,友袍戮力同心,末将微末之功,实不敢居。一切后续事宜,但凭大总管统筹安排,末将无不遵从。”
南门城楼之上,两人遥遥对峙,一方杀机凛冽,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方气定神闲,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高昌之战的烽火已然熄灭,但另一场关乎权力、功勋与生死存亡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却才刚刚拉开序幕。
杜远心中雪亮,带着生擒高昌王这份足以震动朝野的沉甸甸的功劳返回长安,他将要面对的,是侯君集及其背后势力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的反扑与清算。
然而,他目光坚定,毫无惧色,因为此刻,他手中紧握的,是一张足以撬动长安格局、改变许多人命运的……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