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杜家村白日的喧嚣与喜庆,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寒风掠过光秃树梢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
杜远独自坐在书房里,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混合着窗外积雪的反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斑驳而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桌椅书架的轮廓。
他并无睡意,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白日朝堂之上的风云激荡——那与世家巨擘的正面交锋、那掷地有声的指控、那石破天惊的修路提议,以及回家后亲人们那发自肺腑的欣喜若狂、王家上下重获新生的激动泪水——所有这些画面,都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余波未平。
然而,当最初的兴奋与成就感慢慢冷却,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感慨,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今日的主要对手——太原王氏身上。
今日之役,看似雷霆万钧,势如破竹。王珪被当场罢黜,锒铛入狱,三司奉旨彻查,可谓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但杜远的理智告诉他,这远非最终的胜利,甚至可能连决定性的一战都算不上。数百年的世家门阀,其底蕴之深厚、根基之牢固,绝非拔掉一两个在朝中的代言人、查处几桩明面上的罪行就能轻易撼动乃至根除的。
他们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遍布州郡的庞大田庄坞堡、数代人积累下的惊人财富、以及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甚至能影响士林清议和民间认知的声望与影响力……这一切,就像一株生长了千年的参天古树。
今日或许被砍断了最显眼的几根枝桠,甚至主干也受到了重创,但其深埋于大地之下、错综复杂的庞大根系,依然在黑暗中顽强地汲取着养分,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个春天,或许就能发出新的芽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甚至,断尾求生,蛰伏待机……”杜远望着窗外皎洁的雪光,轻轻叹了口气,低沉的自语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刻地意识到,与这些代表着旧有秩序和既得利益的世家大族的博弈,将是一场漫长、曲折而复杂的持久战和拉锯战,其间充满了变数与凶险,绝非凭借一两次朝堂上的奇袭或者一两件“奇技淫巧”就能一劳永逸的。
今日的胜利,充其量只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撕开了一道口子,真正的、更为艰巨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种清醒而略带沉重的认知,让他心头那份因晋爵升官和初战告捷而产生的轻松与喜悦,渐渐淡化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一份不敢有丝毫懈怠的警惕,以及一份对前路艰险的清醒预见。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书房那扇虚掩着的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怯生生地探了进来,如同受惊的小鹿,是王萱。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寝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件平日里穿的半旧外袍,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松散地垂在肩后,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更显得楚楚可怜。显然是刚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不放心他,才寻了过来。
“远哥……你……你还没歇息吗?”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担忧,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地传入杜远耳中。
杜远瞬间收拢了飘远的思绪,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朝她招了招手:“萱儿?怎么起来了?夜里寒气重,快过来。”他的目光敏锐地注意到,王萱竟然是赤着一双雪白的纤足,直接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王萱依言走到杜远身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乖巧地坐下,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杜远措手不及的举动——她突然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伸出冰凉微颤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杜远袍子的下摆,仰起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清丽的小脸,泪水早已蓄满了眼眶,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在月华下闪烁着晶莹而破碎的光点。
“远哥,今日……今日萱儿和家人的冤屈得以昭雪,阖家得以重见天日,全仗远哥恩同再造!萱儿……萱儿心知,此恩此生难报万一……”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颤抖,脸上因为激动和羞怯泛起了异常的红晕,显然是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说出了后面的话。
“萱儿别无长物,唯有……唯有此身尚算洁净……愿……愿以此身,报答远哥大恩于万一!”话音未落,她已经羞得无地自容,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入了杜远的膝盖之间,肩膀因抽泣而轻轻耸动。
杜远猛地一愣,随即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是怜惜她这番不顾一切的报恩之心,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连忙弯下腰,双手用力,想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搀扶起来:“萱儿!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地上凉!我帮你,助你家人,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情分,是因为我看不惯王氏的恶行,岂是图你这样的回报?快别犯傻!”
然而,王萱却异常的执拗,她不肯起身,反而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哽咽道:“远哥,萱儿是真心实意的!
绝非一时冲动!若非远哥仗义出手,萱儿早已……早已不知沦落至何种不堪境地,或许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大仇得报,家人安泰,萱儿心中再无任何牵挂与恐惧,只愿……只愿此生常伴远哥左右,无论是为奴为婢,端茶送水,还是……若远哥不嫌萱儿粗陋,收留枕席……”
后面的话语,已被极度的羞涩淹没,她再次将发烫的脸庞埋下,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勇气。
看着怀中这具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充满了奉献决心却又显得如此青涩稚嫩的年轻身体,杜远心里真是五味杂陈,郁闷非常。
他并非坐怀不乱的圣人,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自己心意相通的恋人,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和柔软的触感,说毫无生理上的悸动那是自欺欺人。
但脑海里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却在疯狂地拉响警报:不行!绝对不行!她才十七岁,我才十六岁!这放在我来的那个世界,还是需要父母监护、埋头准备高考的年纪!
身体器官都未必完全发育成熟,心理层面更远未达到能够承担婚姻家庭重责的状态!这是底线!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躁动,用尽可能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力道,半抱半扶地将王萱从地上拉起来,然后紧紧地、保护性地搂在怀里,不让她再有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举动。
他感觉到王萱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似乎有些错愕,但随即便彻底软了下来,像一只找到了依靠的雏鸟,温顺地依偎在他宽阔的胸前,连耳朵尖都染上了诱人的绯红。
杜远把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无奈地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怜惜:“傻丫头,你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懂?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再等一两年。”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调养被王家磋磨亏空的身体,是安心地和父母家人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团圆安宁,是把我交给你的制茶事业做出个样子来。而不是急着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
“萱儿,你记住,我杜远若是此时此刻,借着恩情要了你,那与当初趁你之危、逼迫于你的王家,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过是用另一种形式的‘胁迫’罢了。我要的,是你王萱心甘情愿、无忧无虑、名正言顺地成为我杜远的新娘,而不是因为感恩,更不是因为觉得别无选择,明白吗?”
王萱在杜远沉稳而有力的怀抱中,渐渐安静下来。她听出了杜远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珍惜、尊重与长远的打算,心中那股因感恩而起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决绝,渐渐被一股更温暖、更踏实的安全感所取代。
但与此同时,一丝淡淡的失落和困惑依然萦绕心头。在她从小所接受的观念和所处的环境里,女子以身相许以报大恩,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他们彼此早已情投意合,年纪也正当婚嫁。远哥这般异于常人的坚持,虽然让她倍感被尊重,却也让她有些似懂非懂。
“可是……远哥……我……我愿意的……”她仰起脸,还想试图表达自己的决心。
“没有可是。”杜远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她,用一种让她安心的语气说,“听话。今晚你就睡在这里,但这只是睡觉,不许再胡思乱想。天气冷,你手脚都冰凉,我搂着你睡,暖和。”
说着,他不再给她争辩的机会,半扶半抱地把王萱带到床边,帮她脱去沾了寒气的外袍,将她有些冰凉的身子塞进尚且温热的被窝里,然后自己也和衣躺下,侧身将她整个儿圈进自己怀中,用自己年轻而炽热的体温去温暖她。
王萱起初身体还有些微的僵硬,但很快就在杜远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温暖踏实的怀抱中彻底放松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全然接纳和保护着的安宁感与归属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将她轻轻包裹。她不再说话,只是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悄悄地在杜远怀里又缩了缩,找到一个最舒适安稳的位置,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犹自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月光下微微闪动。或许,远哥说的才是对的,这样的相伴,这种超越了肉欲的、灵魂层面的靠近与温暖,也很好,甚至更好。
而杜远,感受着怀中少女逐渐变得均匀深长的呼吸,身体也完全放松下来,心里那点因“原则”与“冲动”交战而产生的郁闷,也渐渐化成了满腔的柔情和一丝对这个时代观念的无奈苦笑。
在这个普遍早婚早育、视女子为附属品的时代,他这份源于后世的、强调人格独立与身心成熟的“超前”坚持,想要被理解和践行,还真是……道阻且长啊。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稳妥些,也渐渐沉入了安稳的梦乡。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无关风月,只有纯粹的温暖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