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缓缓沉入西山,将天边染成一幅瑰丽的织锦。杜家村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与暮色交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肉香,混合着油炸点心的甜香和米酒的醇香,交织成独一无二的年节气息。
杜远家的院落里,更是早早点亮了所有的灯笼和烛火,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欢声笑语如同温暖的潮水,不断从屋内溢出,远远就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团圆之气。
今年的年夜饭,远比去年那略显冷清、只有祖孙三人对坐的家宴要热闹丰盛得多。杜远不仅请来了爷爷杜老汉和母亲杜柳氏,更是将早已被视为“编外家人”的药王孙思邈和太上皇李渊也请了过来,围坐一桌。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吴王李恪也并未返回皇宫参与那些繁文缛节的宫廷夜宴,而是选择留在了杜家村,一同过来守岁。如此一来,一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气氛格外温馨融洽,仿佛一个真正的、跨越了阶级的大家庭。
桌上早已摆满了杜柳氏带着王萱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成果:一大海碗油亮酱红、肥瘦相间、颤巍巍诱人无比的红烧肉;一条保持完整、清蒸后淋上酱汁、寓意“年年有余”的鲜嫩鲤鱼;烤得金黄焦脆、散发着玉米独特甜香的烙饼;几碟时令鲜蔬小炒,青翠欲滴,解腻爽口。
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桌子正中央架起的那口黄澄澄的铜锅,里面红油翻滚,辣椒与花椒载沉载浮,正是太上皇李渊最爱的、杜家村特色的火锅,各式切好的肉片、菜蔬摆满了一旁的小几,随时可以下锅涮煮。
虽然没有宫廷御宴那般极致的精美雕琢和山珍海味,却充满了家常的温暖味道和团团围坐、共享美味的暖意。
李渊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和围坐在身边、言笑晏晏的众人,笑得眼角皱纹都堆叠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晋阳起兵之前,儿孙绕膝、共享天伦的平凡时光。
他尤其关注新来的王萱,不断用公筷热情地给她夹菜,语气里满是长辈的慈爱:
“萱丫头,别愣着,动筷子!尝尝这个红烧肉,杜小子琢磨出的新方子,用糖色炒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烂乎得很!”
“来来来,尝尝这鱼,吃鱼聪明!肚子上的这块没刺,最是鲜嫩,专门给你夹的!”
“多吃点,看你瘦得,风一吹就倒似的!在咱家吃饭,没那么多规矩,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王萱受宠若惊,捧着碗连连道谢,声音都有些发颤。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与退位的太上皇同席而坐,如同寻常人家的祖孙般吃饭?更能得到他如此毫无架子、发自内心的关怀?
看着碗里迅速堆成小山的各式菜肴,感受着那份滚烫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温暖,她只觉得鼻子阵阵发酸,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食物,借助这个动作来极力掩饰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波澜。
席间,气氛轻松而热烈。杜老汉红光满面地说着村里今年的新鲜趣事和来年的打算;杜柳氏则不停地给孙思邈和李渊布菜,关心着两位老人的饮食和身体。
李恪全然放下了亲王的架子,与杜远热烈地讨论着格物之学的一些新发现和应用,偶尔还能插科打诨,说些长安的趣闻,引得众人发笑。
王萱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这种她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轻松融洽、充满烟火气息和真诚关怀的家庭氛围,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酸涩又温暖,这是一种她从未奢望过的珍贵。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移步到烧得暖融融的炭盆旁,围着炭火一起守岁。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带笑的脸庞。
大家天南海北地闲聊着,话题广博而有趣——从孙思邈讲述的行医途中遇到的奇异病例和深入浅出的养生之道,到李恪和杜远讨论的星象天文、地理奇观。
再到杜远偶尔抛出的、一些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科学小常识和物理现象……这些光怪陆离又蕴含着智慧的话题,听得王萱目眩神迷,心中震撼不已,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深不可测,仿佛胸中藏着浩渺的星辰与无垠的大海,其学识渊博得令人敬畏。
李渊听得兴致勃勃,抚掌大笑,朗声道:“如此良辰美景,贤孙佳朋齐聚一堂,围炉夜话,岂能无诗助兴?杜小子,来来来,老夫早就知道你肚子里有真章,今日这除夕守岁,正是好时机!赋诗一首,以助雅兴,也为这除旧迎新添个大大的彩头!”
众人闻言,纷纷停下交谈,期待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杜远。王萱也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眸,那双依旧微红的美眸中充满了好奇与探究,她想亲眼看看,这个男子是否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拥有惊世骇俗的诗才。
杜远推辞不过,只得应承下来。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偶尔被村民燃烧竹节(爆竹)的噼啪声划破的夜色,再回望屋内炭火映照下的一张张温暖而真实的笑脸,想到这一年来杜家村从贫瘠到富足的巨变,想到红薯玉米带来的丰收,想到大唐正在蒸蒸日上的国势,想到这眼前来之不易的安宁、团圆与富足,心中感慨万千,汹涌澎湃。
他想起苏轼那首意境超然、豁达而又积极向上的《守岁》,与此情此景无比契合,便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一字一句地吟诵道: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晨鸡且勿唱,更鼓畏添挝。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诗成,满室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首《守岁》,没有华丽堆砌的辞藻,却以精准的比喻(赴壑之蛇)将岁月流逝的无奈与无情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后笔锋一转,道出虽知时光难留,却仍要努力把握今夕、珍惜当下、奋发进取的豁达与积极精神。其意境之高远,内涵之深刻,远超寻常节庆时的应景之作,令人回味无穷。
孙思邈最先抚掌赞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妙哉!妙哉!‘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杜小友此诗,深得珍惜光阴、把握当下、奋发有为之道家真意!非洞明世事者不能作此语!”
李恪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击节称赏:“杜兄大才!此诗寓理于情,深入浅出,感慨而不颓丧,奋进而不说教,当真可称为守岁诗之绝唱!恪佩服!”
杜老汉和杜柳氏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诗中每一句的深意,但见连药王和吴王殿下都如此夸赞,脸上也笑开了花,与有荣焉。
而王萱,更是彻底怔在了原地,檀口微张,忘记了合拢。她自幼接受最严格的世家教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必修,鉴赏力非同一般。
她完全能感受到这首诗中蕴含的深刻人生哲理、对时间流逝的敏锐感知以及那磅礴向上的积极气度!这绝非一个只知道奇技淫巧的匠人,或是一个依靠谄媚幸进的臣子能够作出的!
这需要何等通透的心性和深厚的文学底蕴?她看向杜远的目光,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崇拜与倾慕。
李渊见状,更是得意万分,仿佛这惊世诗篇是他本人所作一般。
他哈哈大笑着,声音洪亮,如数家珍般地开始“炫耀”:“怎么样?朕早就说过杜小子非池中之物,是蒙尘的明珠!你们是没听过他当年十岁入长安时,在朱雀大街上写的那首《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那是何等的苍凉雄浑,壮志凌云!当时就震惊四座,被誉为百年不遇之神童,诗作更是直达天听,连皇帝都赞叹不已!”
他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还有那首《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已是妇孺皆知,孩童启蒙必读,劝课农桑之典范!字字珠玑,饱含悲悯!”
“还有送给丽质那丫头的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啧啧,那更是旷达飘逸,浪漫至极,堪称词中神品!”
“更别提他那金谷学堂门口挂着的校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听听!这是何等的胸襟气魄?!何等的宏大志向?!朕当年第一次听到,都只觉得热血沸腾,恨不能年轻几十岁!”
李渊每激动地说出一首,王萱的心就被重重地撞击一下,震撼加深一分。她原本只知杜远善于格物致知、精通商事经营,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在诗词文采、思想境界之上,竟也达到了如此骇人听闻、堪称一代文宗巨匠的地步!
《出塞》的边塞苍凉与卫国壮志、《悯农》的深切悲悯与恤农情怀、《水调歌头》的浪漫旷达与人生哲思、还有那“横渠四句”的宏大志向与圣人胸襟……这些风格迥异、却同样登峰造极的作品,真的都是出自眼前这个年轻人之手吗?
她带着冰冷的任务与杀意而来,此处众人却待她以毫无保留的赤诚与温暖。她任务的目标杜远,竟是这般惊才绝艳、胸怀锦绣、志存高远之人,绝非家族所描述的那种奸猾狡诈、以媚术幸进之徒!
内疚、矛盾、羞愧、自我怀疑、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失落与悔恨,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那首《守岁》的悠远余韵和李渊如数家珍般的自豪叙述中时,王萱忽然深深地低下头去,单薄的肩膀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随即,她再也无法控制那汹涌的情绪,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到了极点的啜泣。紧接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迅速打湿了她精致的衣襟,甚至有几滴落入面前那碗尚未喝完的、已经微凉的汤中,漾开细微的涟漪。
“萱丫头,你……你这是怎么了?”杜柳氏最先发现她的异常,惊呼一声,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心疼地搂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众人纷纷从诗文的回味中惊醒,错愕与关切的目光投向她。
李渊也收敛了笑容,和蔼而关切地问道:“好孩子,怎么了?可是这大过年的,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别憋着,说出来,这里没外人。”
杜远静静地看着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将所有委屈都倾泻出来的少女,再看看周围一脸震惊、茫然却又充满善意的家人,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选择在此刻点破,只是用一种极其温和、带着安抚力量的语气缓声道:“没事的,没关系。想哭就哭出来吧,除夕夜,把过去所有的不开心、不如意都哭出去,眼泪流干了,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都会顺遂起来的。”
他的话,温和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反而让王萱心中那道情绪的闸门开得更大了。
她哭得更加厉害,从最初的压抑啜泣变成了难以自持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仿佛承载着这十几年来所有的压力、恐惧、矛盾、挣扎,以及这几日在这个温暖家庭里所抓住的那一点点让她贪恋又恐慌的希冀与温暖,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在这除夕守岁的温暖炭火旁,在方才还充满着诗文雅韵和其乐融融氛围的房间里,她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哭声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众人安静地围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善意、理解与包容,没有人追问原因,只是默默地传递着支持的力量。
而在这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中,王萱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底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那把淬毒的匕首,正在温暖的火焰中,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