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以工代赈、招募流民修路的告示,如同在冰封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了锅,释放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热量与希望。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野八乡疯传。
不过短短两三日,从长安周边乃至更远州县闻讯涌来的流民潮,便如同溃堤的洪水,将杜家村外所有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座混乱而绝望的城池。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尽是攒动的人头。
男人们大多衣衫褴褛,难以蔽体,焦黄枯槁的脸上,一双双深陷的眼睛里交织着濒死的麻木和最后一丝被点燃的微光;妇人们将干瘦哭泣的孩子死死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抵挡着寒风,脸上刻满了惊恐与最卑微的祈求;还有许多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树枝,在人群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寒风吹散架。
杜荷带着十几个账房先生和村里所有识字的青年,设立了密密麻麻的登记点,笔走龙蛇,喊得声音嘶哑,登记簿堆成了小山。程处亮、秦怀道则领着那些经历过军训、此刻已有些模样的庄丁和“二代学徒”们,拼尽全力维持着秩序,他们的呼喝声在鼎沸的人潮中几乎被淹没,喉咙如同吞了炭火。
“排队!都排好队!不准挤!登记姓名、籍贯、家里能出几个劳力!”
“杜东家仁厚,只要青壮劳力,能下力气干活的!报了名的,就有饭吃!”
“老人家!带孩子的妇人!别往这边挤了!先去那边棚子底下,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再说!”
每一个被点到名字、登记在册的青壮男子,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难以置信的狂喜,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浮木,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作揖,甚至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磕头谢恩,被眼疾手快的庄丁们赶忙架起来。
他们被迅速编成小队,如同找到了组织的士兵,被人引领着走向临时搭建的、虽然简陋却足以遮风避雨的窝棚区。那里有冒着腾腾热气的粥棚!管饱!而且,一天还能挣十文现钱!这对他们而言,已不是活路,简直是梦中都不敢想的天堂!
而那些因为年老体衰,或是拖家带口却无足够劳力而被无情刷下的人,则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吞噬。哀哭声、苦苦哀求声、孩子惊恐的啼哭声霎时间响成一片,与另一边的狂喜形成了尖锐而令人心碎的对比。
杜远站在村口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寒风吹动他的衣袍。他沉默地看着下方这希望与绝望交织、热烈与悲凉并存的巨大漩涡,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又酸又涩。他深知自已的能力有极限,无法做普度众生的菩萨。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身旁的杜荷沉声道:“告诉没能选上的人,杜家村地方小,能力薄,实在无法全部收留,对不住他们了。但也不能让他们白跑这一趟,每人……发三文钱吧,算是一点心意,让他们……另寻生路。”
命令下达,尽管三文钱在这寒冬里杯水车薪,但对于这些几乎一无所有、已然绝望的人们来说,已是意外之喜。许多人在颤巍巍地领到那三枚冰凉却沉甸甸的铜钱时,依旧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身影蹒跚地消失在苍茫的寒风里。
杜家村外,希望与失望的巨大落差,勾勒出一幅令人鼻酸又倍感无奈的冬日流民图。
与此同时,太极宫紫宸殿内,却是另一番冰火两重天的景象。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某些人心中的寒意和算计。
以博陵崔氏马首是瞻的官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终于抓住了攻击杜远的“良机”,岂肯放过?一位崔姓御史率先出列,手持玉笏,一副忧国忧民、义愤填膺的模样,声音尖锐地弹劾:
“陛下!臣要弹劾蓝田县子杜远!其罔顾朝廷法度,私自大规模招募流民,聚众已逾数千于杜家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流民本就乃动荡之源,如此汹汹聚集,万一有奸人煽动,顷刻间便是泼天大祸,惊扰京畿,动摇国本!臣疑其包藏祸心,所图非小!望陛下即刻下旨,锁拿杜远,解散乱民,以安天下!”
另一人立刻如同应声虫般跳出,语气更加恶毒:“陛下!杜远虽巧言令色,美其名曰‘以工代赈’,然其耗费钱财巨万,来路不明!更兼其行事诡谲,专营奇技淫巧,蛊惑人心,如今更擅聚人力,其心叵测,恐有不臣之念!臣恳请陛下,万不可姑息,当以谋逆论处!”
话语如毒箭,直指杜远聚众谋反,其心可诛。
龙椅上的李世民面沉如水,尚未开口,一旁的魏征已然怒发冲冠,大步出列,声如洪钟,厉声驳斥: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恶毒之极!杜县子慷慨解囊,以工代赈,使流民得以凭力气吃饭,免于冻死沟壑,此乃活人无数之大功德,天日可鉴!
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思黎民之苦,不谋赈济之策,反而在此污蔑忠良,构陷善行,尔等究竟是何居心?!难道非要眼睁睁看着万千流民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才合了你们所谓‘安天下’之心吗?!”
房玄龄也面色冷峻,缓缓开口,语气却带着千斤重压:“杜县子所有资财,皆来自‘金谷’产业,账目清晰,依法纳税,何来‘来路不明’?莫非在这大唐天下,凭本事正经赚来的钱,也成了罪过?还是说,这赚钱的营生,只能由某些人家来做,旁人做了,便是原罪?”
长孙无忌则捻着手指,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杜县子所为,桩桩件件皆已奏明陛下,得其首肯。其所造之物,所行之事,于国有利,于民有益。自已做不到,便见不得别人做好事,甚至要泼脏水、下绊子,此等行径,实非君子所为,更愧对身上这身官袍!”
程咬金早就听得三尸神暴跳,哇呀呀一声怪叫,如同猛虎出柙,几步就冲到那崔御史面前,蒲扇般的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
“放你娘的千秋狗屁!臭不可闻!杜小子好心好意拿出真金白银,给流民一条活路,到了你们这帮只会嚼舌根的酸丁嘴里,就成了要造反?我呸!我看你们就是眼红病犯了!腚眼子疼!
不就是杜小子弄出来的酒啊菜啊,卖得好了,挤得你们家那些破酒楼没了生意吗?有本事你们也弄点好酒好菜出来啊!背后下黑手,暗地里放冷箭,算什么狗屁名门望族!我老程都替你们害臊!”
他越骂越气,虬髯戟张,忽然间,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儿子程处亮前几日偷偷告诉他关于“水泥”的神奇以及修路需要大量“石炭”(煤)的事情。一个绝妙到极点的主意瞬间涌上心头。他立刻顺势装作一副被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的莽夫模样,跳着脚大吼道:
“你们这帮龟孙知道个屁!你们知道杜小子用什么修路吗?用一种叫‘水泥’的神仙宝贝!和上沙石,水一浇,干了之后比花岗岩还硬实!刀砍不动,水泡不烂!修出来的路,平整得能溜冰,跑起马车来又快又稳,能把你们家那破马车颠散架!你们见过吗?你们懂个卵!”
“水泥?坚如花岗岩?”那崔御史先是猛地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脸上露出极度鄙夷和嘲讽的神色,嗤笑道:“程知节!你莫不是被那杜远灌了迷魂汤,失心疯了?世间岂有此等荒诞不经之物!坚硬如铁?分明是尔等为了掩盖其聚众谋逆之实,编造出的拙劣谎言!可笑,可笑至极!”
其他几位世家出身的官员也纷纷摇头晃脑,面露讥笑,交头接耳,显然无人相信这“天方夜谭”。
程咬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脸上却憋得更加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完美演绎了一个被质疑后暴跳如雷的浑人:“放你娘的连环狗臭屁!俺老程……俺家处亮亲眼所见,亲手摸过!还能有假?你们这群蹲在井底的癞蛤蟆,见过多大的天?!”
崔御史自以为彻底抓住了程咬金的把柄和痛脚,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决心将这莽夫彻底钉死在“欺君”和“愚蠢”的耻辱柱上。他上前一步。
用一种极其夸张的、带着挑衅意味的语气激将道:“程知节!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坚称有此神物,可敢与本官当朝立下赌约?若那杜远真能拿出所谓的‘水泥’,并能用于修筑道路,本官……本官便心服口服,向你赔罪!若是没有,你待如何?可敢赌上点什么?”
程咬金心中狂喜,表面上却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一拍胸脯,声震屋瓦:“赌!谁不赌谁是龟孙子!要是没有,俺老程赔你……赔你两千贯钱!当场立字据!”
两千贯!这数目让崔御史眼睛瞬间放出贪婪的光,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钱入了自家库房,觉得胜券绝对在握,世间绝无可能存在那种东西。
程咬金眼看鱼儿上钩,话锋猛地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狡黠精光,仿佛急中生智想起什么,大声道:“但要是有!俺老程也不要你的臭钱!听说……听说你在长安城外南边有座千亩的荒山?石头硌牙,兔子都不拉屎,种啥啥不长?就要那个破地方!你敢不敢赌?!”
那座荒山对崔家而言,完全是不值一提的负资产,平时看都懒得看一眼,崔御史几乎想都没想,只觉得程咬金这蠢货是被气疯了,白白送两千贯给自己,简直是天降横财!他生怕程咬金反悔。
立刻迫不及待地高声应道:“好!一言为定!就在这金銮殿上,陛下与诸位同僚皆为见证!若杜远真能拿出‘水泥’并用于修路,城外那座千亩荒山,地契即刻奉上,归你程知节所有!若是没有,两千贯钱,少一文都不行!”
“成交!谁反悔谁烂屁股生疮!”程咬金吼声如雷,震得殿瓦嗡嗡作响,一副生怕对方反悔的样子。
龙椅上的李世民看着程咬金这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抽动,费了好大劲才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笑声,心中暗赞:这老匹夫,装疯卖傻、趁火打劫的本事真是天下无双!
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也是心知肚明,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哭笑不得,暗叹程咬金这手“空手套白狼”玩得实在是漂亮至极。
魏征本想出声说赌约涉地有失体统,但转念一想,若“水泥”之事为真,借此赌局让其大白于天下,于国于民大利,便也捻须沉默,默认了这场闹剧。
于是,一场看似荒唐滑稽、实则暗藏惊天玄机的朝堂赌约,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立下了。
程咬金用他粗豪鲁莽的外表,完美地掩盖了一次精准无比的“战略抢劫”,不费吹灰之力,仅为杜远那即将轰轰烈烈展开的宏大建设计划,提前锁定了一项至关重要、甚至堪称命脉的战略资源——那片看似毫无价值,实则地下蕴藏着丰富优质石炭(煤)的千亩荒山。
而五姓七望的官员们,还沉浸在即将轻松到手两千贯的喜悦和嘲笑程咬金愚蠢败家的氛围中,浑然不觉自家一座巨大的宝藏,已然在谈笑间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