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风云过后
秋闱放榜之日,贡院外墙前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喧哗声、叹息声、狂喜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世间百态图。十年寒窗,一朝揭晓,多少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定格。
沈墨轩并未去挤那热闹,他只是如同一个寻常路人,站在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目光平静地投向那张巨大的、写满密密麻麻名字的黄榜。
他的心境,与周围那些或癫狂或绝望的学子截然不同。功名于他,早已不是最初的追求,复仇才是深植于骨髓的执念。这科举,这功名,如今在他眼中,更像是一种工具,一个能让他获得更大力量、更接近仇人林承海的阶梯。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缓缓扫过。当看到中举名单中段,那个清晰无比的“沈墨轩”三字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以及一丝“终于踏出这一步”的沉重。
几乎在他看到自己名字的同一时间,关于“墨轩阁掌柜沈墨轩高中举人”的消息,便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放榜更快的速度,席卷了汴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关注过之前那场风波的圈子。
这无疑是在本就炽热的舆论火焰上,又浇下了一瓢热油!
“中了!沈掌柜竟然中了!”
“我就说他不简单!能做出那般精巧考篮,岂是寻常商贾?”
“啧啧,一边经营店铺,一边还能金榜题名,这才是真正的文武……不,商儒双全啊!”
“之前那些骂他‘玷污斯文’的太学生,脸怕是要被打肿了!”
“ ‘墨轩阁’这下可了不得了,掌柜的是新科举人,谁还敢说他的东西是‘奇技淫巧’?”
舆论的风向彻底逆转。之前所有的非议、质疑和污名,在他“举人”身份的光环下,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科举功名,在这个时代,就是最硬的金字招牌,是跨越阶层的通行证。
“墨轩阁”的声誉,因此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店铺门前车水马龙,不仅仅是学子,许多达官显贵家的管家、甚至一些官员本人,都慕名而来,既为购买那已被证明“安全便利”的产品,也为结交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商儒”沈掌柜。生意之火爆,日进斗金已不足以形容。
风云激荡之后,似乎迎来了一片朗朗晴空。
而各方势力对沈墨轩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慕容惊鸿再次出现在“墨轩阁”后院时,脸上那惯有的疏离感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实质的审视与……初步的认可。
他依旧是一身劲装,负手而立,看着正在核对账目的沈墨轩,淡淡道:“金榜题名,恭喜。”
沈墨轩放下账册,拱手还礼:“多谢慕容兄此前援手,若非慕容兄,沈某恐难有今日。”
慕容惊鸿摆了摆手:“互利而已。你能在雷彪的毒计和朝廷的压力下全身而退,甚至反戈一击,靠的是你自己的胆识和谋略。”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沈墨轩,“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比我想象的,更有价值。”
这话语,已不仅仅是客套,更包含了一种对合作伙伴实力的重新评估和期许。沈墨轩展现出的能力,赢得了慕容惊鸿更多的重视,也使得他们之间那脆弱的“人情”纽带,似乎变得结实了一些。
“慕容兄过誉。”沈墨轩神色平静,“前路漫漫,仍需慕容兄鼎力相助。”
“好说。”慕容惊鸿点了点头,算是给出了更明确的承诺,随即身影一晃,便已离去。
而变化更大的,是苏芷瑶。
这位苏家二小姐亲自登门道贺,不再是派侍女传话。她乘坐着一顶精致却不显张扬的小轿,直接来到了“墨轩阁”后院。
今日的她,穿着一身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梳着时下流行的飞仙髻,珠翠环绕,明艳不可方物,与这简陋的后院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自带一种将奢华融入市井的从容。
“沈公子,哦不,如今该称沈举人了。”苏芷瑶巧笑嫣然,一双杏眼波光流转,上下打量着沈墨轩,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和……一种更为炽热的兴趣,“芷瑶真是佩服得紧呢!谁能想到,短短时日,沈公子不仅能将这‘墨轩阁’经营得风生水起,更能于科场扬名,将那起子小人打得落花流水!这番手段,便是家父知晓,也定会称赞不已。”
她的话语中,亲近之意明显增加,甚至隐约将沈墨轩拔高到了能入她父亲(苏正坤)眼中的层次。这既是恭维,也是一种更进一步的拉拢信号。
“二小姐谬赞,沈某愧不敢当。些许侥幸,不足挂齿。”沈墨轩应对得体,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苏芷瑶掩唇轻笑:“沈举人过谦了。经此一事,你这‘墨轩阁’可谓金字招牌。不知沈举人对未来,有何打算?是继续经营这店铺,还是……”她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
沈墨轩知道她在试探自己步入仕途后的意图,淡然道:“店铺乃根基,自然不会放弃。至于前程,还需静观其变,徐徐图之。”
苏芷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就怕沈墨轩一旦中举便瞧不上这“商贾”之事。她笑道:“如此甚好。沈举人若有任何需要,我苏家,随时愿为助力。”这几乎已经是明确的站队和投资了。
送走了苏芷瑶,沈墨轩独自站在院中。阳光和煦,秋风送爽,一切都似乎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成功度过了创业初期的重重危机,洗清了不白之冤,获得了功名,积累了资金和人脉。复仇的计划,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然而,他内心深处却始终萦绕着一丝不安。雷彪虽逃,但隐患未除。陈砚舟搜查到的那些指向不明的物证,如同阴影,笼罩在看似晴朗的天空之上。
果然,就在放榜后第三日的黄昏,一位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墨轩阁”的后院。
来的竟是监察御史陈砚舟本人!他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常服,但那股不怒自威的官威,却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陈大人?”沈墨轩心中微凛,连忙将其引入室内,屏退左右。
陈砚舟没有落座,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落日,背影显得有些沉重。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凝重地看向沈墨轩,开口的第一句话,便石破天惊:
“沈墨轩,雷彪背后之人,可能牵扯到朝中一场大风波。”
沈墨轩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等待着下文。
陈砚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本官在其据点搜出的残信和暗账,虽线索模糊,但经多方查证,其中涉及的款项和人员,隐隐指向了……礼部,甚至可能更高。”
礼部!乃至更高!
沈墨轩的呼吸几乎停滞。礼部掌管科举、礼仪、祭祀,若科举舞弊的链条源头在礼部,那将是一场足以震动朝野、席卷无数官员的惊天大案!
“此事牵涉之广,背景之深,远超本官最初预料。”陈砚舟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查,可能粉身碎骨;不查,则愧对朝廷,愧对天下士子!”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沈墨轩,那眼神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
“你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更因‘墨轩阁’之故,对科考诸事、对汴京三教九流,了解远胜寻常官员吏役。此次能破获雷彪栽赃之案,你居功至伟。”
陈砚舟向前迈了一步,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他沉声问道:
“沈墨轩,你……可愿助本官一查到底?”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映在陈砚舟严肃的脸上,也映在沈墨轩骤然缩紧的瞳孔之中。
刚刚从一场生死危机中脱身,步入看似光明的仕途起点,一个新的、更加凶险、更加深不见底的旋涡,已然向他张开了巨口。
助监察御史,清查可能涉及礼部乃至更高层级的科场巨案?
这已不仅仅是冒险,而是在刀山火海上行走,是在雷霆暴雨中搏命!
打赢,意味着他将彻底卷入朝堂最残酷的争斗,面对的敌人将是掌握着巨大权柄的官员,危险程度远超江湖厮杀。
不答应?陈砚舟既然找上门,知道了这些内情,他还能独善其身吗?更何况,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借助官方力量,接触到更高层次,或许能更快找到林承海罪证,甚至扳倒其背后靠山的机会?
沈墨轩看着陈砚舟那双充满决然与期待的眼睛,脑海中闪过林承海阴鸷的面容,闪过父母血海深仇,闪过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
他沉默着,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沈墨轩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深潭,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陈大人,需要沈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