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北莞市。
“刘光明”这个名字,已经不再是一个笑话,或是一段离奇的谈资。
它成了一个传奇。
一个从地下档案室里走出来的,活生生的传奇。
清河县,这个曾经穷得掉渣,烂到根里的老大难,在短短三个月的挂职期里,脱胎换骨。
不。
用省报头版评论员文章的话来说,那不叫脱胎换骨,那叫“涅盘重生”。
以雷霆手段整顿吏治,挖出了二十年的沉疴烂账。
以档案考据点石成金,唤醒了沉睡四十年的稀土金山。
这两个壮举,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个干部青云直上。
而刘光明,在三个月内,完成了两个。
挂职期结束,他回到北莞市。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赞誉和英雄般的礼遇。
市委组织部的文件,比他本人先到。
破格提拔。
市档案局资料科科员刘光明,被任命为北莞市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级别,副处。
一步登天。
他那套被半开玩笑地称为“档案工作法”的思路——即“一切问题都从历史中找答案”——被郑重其事地总结提炼,命名为“清河经验”,以省委办公厅的名义,发文要求全省各级单位,尤其是陷入发展困境的地区,认真学习,深刻领会。
一时间,刘光明成了全省最炙手可热的明星干部,年轻干部们学习的楷模。
无数记者想要采访他,无数单位请他去做报告。
而在这所有的光环与喧嚣背后,人们,没有忘记另一个名字。
一个更加如雷贯耳,更加充满神话色彩的名字。
——孙连城。
当初在北莞市常委会上,那段堪称惊世骇俗的“甩锅”演讲,如今,被重新翻了出来。
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将那段关于“熵理论”和“降维打击”的“神论”,一字不漏地整理成文,发到了内部论坛上。
然后,引爆了整个东粤省的官场。
“天啊!这就是孙书记的境界吗?我们还在第一层想能力和资历,他已经在大气层思考‘系统熵值’了!”
“‘低熵体’!‘手术刀’!‘勘误者’!这哪里是识人?这是在解构宇宙!孙书记的脑子里,装的是整个宇宙的运行法则吧!”
“我终于明白了!清河县的成功不是偶然!是在孙书记的理论指导下的必然!他不是推荐了一个人,他是设计了一套精准的,针对混乱系统的解决方案!”
“精准识人,善用奇兵!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今有连城常会点光明!千古绝唱!这才是千古绝唱啊!”
人们惊叹于孙连城那“慧眼如炬”的洞察力。
他们无法想象,是何等高深的智慧,才能从一个最不起眼的,畏畏缩缩的档案科员身上,看出他那足以“勘破历史迷雾”的惊天伟力!
如果说刘光明是“档案战神”。
那么孙连城,就是钦点战神的,“神上之神”!
……
市委大院,孙连城的办公室里。
孙连城正靠在人体工学椅上,听着一段舒缓的古琴曲。
但他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最新的《东粤日报》。
头版,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眼球上。
——《用“熵减思维”破解发展难题,学习孙连城同志的“清河经验”识人观》。
孙连城的手,有些抖。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只想在后院随手扔掉一块硌脚石头的顽童。
结果,他没看清,那不是石头,是一颗老式手榴弹。
他一甩手,扔了出去。
手榴弹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掉进了一座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堆满了陈年火药的军火库里。
然后……
轰!
金矿,被炸出来了。
而他,这个只想扔石头的顽童,被所有人,当成了算准了爆炸当量、引爆角度和连锁反应的,幕后总工程师。
第一次。
孙连城,这位“甩锅宗师”的第一次正式出手。
不仅没有甩掉锅。
反而,这口锅,在他头顶上,自动熔炼、塑形、抛光、镶钻……
最后,变成了一顶金光闪闪,写着“当代伯乐”四个大字的,桂冠。
而他那套漏洞百出,纯属胡扯的“甩锅”理论,更是被捧上了“识人用人”的哲学神坛,成了无数人学习研究的宝典。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血压,已经冲破了天际。
他精心设计的“孙氏甩锅大法”,他引以为傲的“避世哲学”,在这一刻,被现实,用一种最荒诞,最离奇,也最让他无法反驳的方式,给彻底粉碎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这个世界的无尽荒诞。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秘书小张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孙书记,市政策研究室新上任的刘光明副主任,说来向您汇报思想,表示感谢。”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孙连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气血。
他重新调整了坐姿,脸上,再次挂上了那副云淡风轻,悲天悯人的,高人表情。
“让他进来。”
门开了。
走进来的,不再是三个月前那个头发凌乱,眼神躲闪,浑身散发着“我很老实”气息的年轻人了。
眼前的刘光明,腰杆挺得笔直。
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让他显得沉稳干练。
黑框眼镜擦得锃亮,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再躲闪,而是充满了光。
一种找到了人生方向,充满了坚定信念的光。
他变了。
从一个在故纸堆里发霉的“低熵体”,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恒星体”。
孙连城的心,在滴血。
“孙书记!”
刘光明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发自肺腑的感激。
“我来向您汇报思想!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清河县的今天!”
孙连城抬了抬手,脸上,露出了慈父般的,和蔼的微笑。
“光明同志,坐。”
孙连城内心独白:“别!千万别谢我!我承受不起!”
刘光明没有坐。
他站得笔直,像一个向将军汇报战功的士兵。
“孙书记,您当初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回去之后,反复揣摩,日夜思考,越想,越觉得博大精深!”
孙连城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一丝。
刘光明继续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语气说道:“尤其是您的‘低熵体’理论!它就像一盏明灯,彻底点醒了我!”
孙连城内心独白:“那不是明灯!那是我想逃跑时,打出的求救信号弹!”
“我明白了!”刘光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清河县的‘熵’之所以高,就是因为信息太混乱,因果太复杂!而我的任务,不是去创造新的信息,而是去‘勘误’旧的信息!”
“所以,我把自己关进档案库!我用二十年的档案,对抗二十年的混乱!我用最原始,最干净的黑纸白字,对整个清河县的官场和历史,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降维打击!”
他说出“降维打击”这四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四个字,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将他的胡说八道,奉为圭臬的年轻人。
脸上,是慈父般的微笑。
心里,是瀑布般的泪水。
小伙子。
你才是我作死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啊!
“做得很好。”孙连城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你能勘破迷雾,找到症结,是你的本事。”
“不!”刘光明立刻反驳,态度无比坚定,“是您的理论,给了我方法!给了我武器!清河县的稀土矿,也是在您的理论指导下,我坚信‘历史档案中必有答案’,才最终找到的!”
孙连城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只想静静。
然而,刘光明显然不想让他静静。
这位新上任的副处级干部,带着一丝初入更高层级的求知渴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无比诚恳地问道:
“孙书记,我现在到了政策研究室,工作性质变了。省里最近有意向,让我参与一个更复杂的,关于市属困难国企的改革调研工作。”
“听说,那里的‘熵值’,比清河县还高,内部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更加复杂。”
刘光明的眼中,充满了对更高深智慧的渴求。
“所以,我想恳请您……再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孙连城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那慈父般的微笑,彻底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手里的,不是一杯温热的普洱。
而是一杯,他亲手为自己调制的,穿肠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