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季终于在北风的逐渐势微中缓缓退去。阳光变得有了些许温度,开始顽固地消融着覆盖大地的深厚积雪。
冻土表层开始变得泥泞,无数溪流从雪被下挣脱出来,汇入“寒川”,使其水量暴涨,波涛汹涌,甚至冲垮了部分临时搭建的取水码头。
“北疆第一垒”及其东西延伸的长城防线,如同冬眠醒来的巨兽,伤痕累累,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但冬季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困难的终结,而是新一轮、更复杂挑战的开始。
首先到来的是“春汛”的考验。积雪融化形成的洪流,不仅威胁着河岸工事,更严重的是,它浸软了长城墙体那尚未完全坚固的夯土和石基。
数段墙体出现了滑坡和裂缝,尤其是地势较低或排水不畅的工段,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坍塌。
邓艾不得不投入大量人力紧急抢修,加固地基,开挖排水沟渠,这严重拖慢了新一年墙体加高和延伸的进度。
更致命的威胁来自悄然复苏的土着。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和酝酿,周边的土着部落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们的袭击不再局限于小股骚扰,而是变得更有组织,更具针对性。他们充分利用春汛造成的混乱和汉军忙于抢修工事的时机,开始精准出击。
他们专门袭击负责排水和抢修的奴隶队伍,杀害监工,破坏工具,甚至挖掘小的决口引导水流冲击墙体地基。
随着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从后方来的补给车队成了最好的目标。他们设置路障,挖掘陷阱,伏击运输队,虽然难以全歼护卫,但成功延缓了物资送达的时间,并造成了持续的损失。
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将病死的动物尸体或阵亡汉军的残破盔甲丢弃在水源上游,甚至进行某种诅咒仪式,试图散播瘟疫和恐惧。
然而,最大的危机,却来自内部。
持续的高压、无尽的苦役、看不到希望的牺牲、以及严酷环境的折磨,终于超出了许多人的承受极限。
奴隶营中,绝望在蔓延。一个冬季的死亡和饥饿,让奴隶们的反抗从个体的、冲动的,开始向小规模的、有预谋的转变。他们暗中传递消息,偷偷磨尖工具,甚至策划了几次险些成功的暴动。
满宠的镇压变得更加疯狂和恐怖,但恐惧似乎已经达到了顶点,反而催生出更极端的绝望反抗。
军队内部,厌战和怨气在滋生。尤其是底层士卒,他们看不到征服带来的荣耀,只看到无休止的巡逻、战斗、以及同伴的不断死亡。
军饷和赏赐因为后勤困难时常拖欠,家乡音讯全无。一些军官也开始私下抱怨张辽的严苛和皇帝的穷兵黩武,认为这北疆长城是一个吞噬生命的无底洞。
裂痕,最先在高层会议上公开爆发。
这一日,商讨春季攻势和补修计划的会议上,张合(从后方赶来)首先发难,他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不满。
“大将军!开春至今已一月有余,我军非但未能向前推进一里,反而疲于修补冬损,应对袭扰!粮草补给迟迟不至,军中存粮仅够半月之用!士卒怨声载道,奴隶暴动频仍!”
“如此下去,莫说筑城,恐全军覆没于此亦未可知!是否…是否应暂缓工程,甚至…暂时收缩至朔风堡,待后勤稳固、土寇肃清后再图进取?” 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提出如此消极的建议。
马超立刻反驳,但他的话语也失去了往日的狂傲,多了几分焦躁:“收缩?那我们去年冬天不是白守了?死的兄弟不是白死了?必须打!集中兵力,把方圆百里的野人扫荡干净!杀怕他们!”
徐庶面色凝重:“孟起,杀戮岂能尽绝?此地部落如同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文远,张将军所忧并非无理。当下军心浮动,粮草不济,实乃危机存亡之秋。或可…再次上书陛下,极言北地之艰难,恳请暂缓工期,增派民夫粮秣,尤是药材御寒之物…”
满宠冷声打断:“徐军师此言,无异于摇尾乞怜!陛下雄才大略,岂容我等畏难不前?军心浮动,乃律法不严、惩戒不力之故!当重申军纪,凡有怨言懈怠者,立斩!奴隶暴动,更须以雷霆手段镇压,凡有参与嫌疑者,尽屠之!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
会议陷入了激烈的争吵。张合的务实退缩、马超的激进清剿、徐庶的怀柔求援、满宠的冷酷镇压…种种意见激烈碰撞,反映出军团内部日益激化的矛盾和迷茫。
张辽沉默地听着,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前的困境。他是帝国的剑,陛下指向哪里,他就必须斩向哪里。
但如今,这把剑已经砍卷了刃,而目标却依旧遥远,握剑的手也已感到疲惫不堪。
他知道,必须做出决断了。是冒着兵变和崩溃的风险强行推进?还是暂时后退,稳住阵脚?
最终,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住口!”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之命,乃是筑城!长城一日未成,我军便一日不能后退!”
他目光扫过众人。
“然,张合将军所虑,亦是实情。当下确非全力进取之时。”
“传令:”
“一、西线长城,暂停向东延伸,全力巩固现有墙体,修补损毁。”
“二、东线山林,暂取守势,伐木队需重兵护卫,缓慢推进即可。”
“三、集中马超、庞德所有骑兵,配合高览步卒,对第一垒周边百里之内,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拉网式清剿!不求占领,只求摧毁所有可见的土着营地,将其驱离至百里之外!缴获之粮食牲畜,补充军需!”
“四、张合将军,全力督促后方,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一个月内将粮草物资运抵第一垒!否则,军法无情!”
“五、徐军师,起草奏章,将此地实情,尤其是粮草、医药、奴工短缺之困境,再次急报陛下!请朝廷速决!”
“六、满参议…奴隶管理…依旧由你负责。但…须稍有分寸,勿使生变。”
这是一个妥协的方案,既有强硬的清剿,也有被动的防守,同时还向朝廷发出了求援的信号。它试图在皇帝的意志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找到一条狭窄的可行之路。
命令下达了,但裂痕已然出现。北疆长城的建设,在春汛和内忧外患中,陷入了僵局。帝国的远征,似乎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南方,等待着来自神都洛阳的回应,那将决定这支大军和这项宏大工程的最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