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练,穿透庭中疏落的竹影,在青石地面上泼洒开一片破碎的银白。玄玥独自立于庭院深处,身影被月光拉扯得孤寂而锋利,仿佛要与这清冷的夜色融为一体。空气里弥漫着白日喧嚣过后的寂静,以及一丝难以消散的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她刻意挺直的背脊,像一把不肯归鞘的剑,硬生生刺破这柔和的月华。
她身后,衣袂掠过草叶的轻响打破了凝固的静谧。敖烁无声地靠近,步履从容,如同月光本身在流淌。他没有贸然走到她面前,只是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身侧停了下来,晚风温柔地撩起他宽大的衣袖,带着一丝凉意。“玄玥。”他的声音低沉,像深谷里缓缓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抚慰心灵的韵律,轻轻拂过这片沉寂的庭院。他并未立刻看向玄玥,目光落在前方摇曳的竹影上,似乎是在斟酌言语。
“白日里,”他终于开口,语气里没有丝毫指责的意味,只有一种平静的、如同陈述月色如何澄澈的坦然,“言辞,似有些锐利了。并非要你如何,只是……”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表达,“群聚之时,锋芒太过,终究灼人,也灼己。”
“灼人?”玄玥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刮动了裙裾。她那双在月光下愈发显得幽邃的眸子,此刻燃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身边的敖烁,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灼了谁?是我,还是那位被你护在怀里的林姑娘?”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敖烁的侧脸轮廓,温润如玉,不见波澜,也没有一丝闪避。这平静的面容落在玄玥眼中,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护?”敖烁轻轻重复这个字眼,终于缓缓侧过头,迎上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他那双眼睛,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包容万象的深湛,宛如无垠的深海表面反射着清辉,广博而平静。“我挡落的,不过是一块崩裂的碎石。那一刻,无论站在石下的是谁,是林姑娘,是你,或是任何一个路人,我都会如此做。仅此而已。”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力,清晰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响:“众生平等,所言所行,皆由此心。”
“平等?”玄玥像是听到了一个最荒谬绝伦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艳丽也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嘲讽和某种被深深刺伤后的绝决反击。她逼近一步,冰冷的指尖几乎要戳到敖烁眼前悬停的空气,“敖烁,收起你那一套伪善!林芷蓉是谁?是你们眼中圣洁无瑕的‘圣女’!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而我呢?我玄玥是什么?!我是幽冥血海爬出来的‘妖女’!你跟我说众生平等?哈哈……好一个众生平等!你对她的‘平等’是你身体的庇护,你对我的‘平等’就是这高高在上的训诫!虚伪!何其虚伪!”
最后两个字,如同淬毒的箭矢,裹挟着积压已久的怨恨、不甘和某种连她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痛楚,狠狠射向敖烁。庭院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尖锐的话语瞬间冻结。
敖烁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立刻反驳玄玥那番尖锐至极的控诉。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和专注,缓缓地、一寸寸地掠过玄玥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身影,缓缓道来:“人妖之别,皮相之妄。幻影憧憧,皆映心光。光中无垢净,何尘能沾染?星轨碾万象,空空自往来。?”
敖烁站在一步之外,月光勾勒着他挺拔而温润的轮廓,那份属于大海般广博包容的气度并未因这份寂静而有所减损,反而像月光本身,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这有限的空间里。他不再言语,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包容,仿佛能容纳她此刻所有的尖锐、所有的狼狈、所有无法言说的暗伤。
玄玥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入的冰冷空气像针一样扎进肺腑。他掌心的月光却抚不净那蒙尘的心灵,她没有再去看敖烁那双似乎能映照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沉静的包容像一道无形的牢笼,让她无端地感到窒息。她挺直的背影像是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和孤绝,踩着铺满庭院的破碎银霜,快步离去。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得令人心悸,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凝固的月光上,留下看不见的裂痕。
月光无声地洒落,庭院中央再次只剩下他一道身影。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方才玄玥站立过的青石板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某种清冷而锐利的气息。“你心中无净垢,可人家根本不领情!”辛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月光下。“女夫子来得真是及时。不知可有何见教?”敖烁笑意中带着一丝谦逊。?“占有欲之满足,犹如深渊饮鸩止渴?,一时心安,然欲望愈炽,终将反噬双方。”辛夷目光如清澈流水,映着月华。
“依你之见当如何?”敖烁虚心求教。“此非你之责任。你无权亦无力治愈其内心伤痛。?引导而非拯救,建议而非承担?。”辛夷的话一字一句如重锤般击打在敖烁的心头,字字清晰,是开解亦是警告。
敖烁脸上那温润如玉的神情终于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并非怒意,更像是某种沉沉的钝痛,一种看着美好事物在自己眼前碎裂却无力阻止的无奈。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懂,只是他站在崖边,明知她攥着的藤蔓是毒蛇,却要抽走她最后的支撑?这段难解的情孽,靠近是烈火焚身,远离却仿佛亲手将她推向崖底。
庭院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极轻微、极遥远的夜鸟啼鸣,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