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天的深圳,暴雨初歇的黄昏,华侨城生态广场上飘着烤生蚝的蒜香。林烨把奔驰停在不远处的路边车位,摇下车窗,由着湿热的晚风灌进车厢。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是老赵发来的短信:央视采访组到厂里了,说要拍特区企业家专题。
林烨回了个,目光落在广场角落的修鞋摊。老师傅正就着路灯粘鞋底,动作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那时父亲带他来深圳,第一站就是找这样的摊子补皮鞋——从火车站走到招聘市场,鞋底磨穿了两回。
推门下车时,卖百合花的小女孩跑过来:叔叔买花吧,最后两束了。竹篮里的花还带着水珠,让他想起今早供应商送的进口绿植,此刻正摆在新厂区大堂。
采访安排在厂史馆。当摄像机对准荣誉墙时,林烨却带着记者拐进车间角落:看这台95年的注塑机,当年差点当废铁卖。他拍着泛黄的机身,金融危机时,就是它每天吐出五千个表壳,让厂子活下来的。
穿职业装的女记者弯腰看铭牌:日本昭和年间产的?还这么好用?
机器不挑年代,他打开电闸,就看人肯不肯琢磨。
机器轰隆响起时,老赵急匆匆进来耳语:税务局的来了,说接到举报虚开增值税发票。林烨面色不变,从档案柜抽出泛黄的账本:带他们去看这个,九七年每笔出口退税都有手写记录。
风波化解后,央视采访车驶离厂区。林烨独自走到厂后的小食堂,晚餐是苦瓜炒蛋和例汤。掌勺的桂姨端来陶罐:你爸最爱的鸡骨草煲猪腱,现在年轻人都嫌苦。
他舀着汤,看窗外新入职的大学生在篮球场上奔跑。财务总监拿着报表找来:林总,创业板实施细则公布了。红头文件上,上市门槛比预期低了三成。
不着急。汤勺碰着罐底,先给老师傅们配股。
深夜回家时,母亲还在阳台浇花。衣架上挂着孙子的校服,袖口沾着蓝墨水。奥数班老师夸他有天赋。母亲抖着衣服,就是坐不住,像你小时候。
林烨笑笑,走进书房。桌上摊着儿子画的未来工厂,流水线旁站着机器人,屋顶铺满太阳能板。画纸背面用铅笔歪扭写着:爸爸的厂子以后会长到月亮上吗?
周末的华强北,林烨在二手相机摊前驻足。摊主正擦拭一台海鸥dF-1,金属机身泛着温润的光。1983年的货,摊主竖起大拇指,和你厂子同年生的。
他买下相机,转身走进对面的数码城。玻璃柜台里,华烨新款的智能手表与苹果并排陈列。促销员正向顾客演示血压监测功能,人群中有个戴草帽的老农,腕上赫然是二十年前华烨产的电子表,表面已泛黄。
阿伯,这表走时还准么?
老农抬起手腕:日日对着新闻联播对时,差不了三秒!
回程路上堵车,林烨摇下车窗。旁边公交车里,打工妹正用华烨手机视频,镜头那头的孩子咿呀学语。信号断续中,她提高嗓门:妈下月寄新手机回去,带美颜的!
忽然有人敲车窗,是卖荔枝的农妇。竹筐里的桂味还带着枝叶,他称了两斤。农妇找零时掏出华烨产的计算器,按键上的数字已磨花。
用了八年咯,她憨笑,比我儿子还耐用。
这个黄昏,林烨带着荔枝走进城中村。狭窄的巷子里,华烨第一间作坊的招牌还钉在墙上,如今改成肠粉店。老板认出了他:林生!你爸以前常来,最爱我家的及第粥。
他坐在父亲常坐的塑料凳上,粥端上来时,墙上的电视正播华烨赞助的创业大赛。年轻人在台上演示AI项目,镜头扫过观众席,有张面孔似曾相识——陈家的小儿子,正低头刷着手机。
时代变了。老板擦着桌子,现在后生仔都搞互联网咯。
林烨搅着粥,想起父亲的话:实业像煲粥,要慢火才出米香。起身时,他在收银台放下相机:帮我和这铺头合个影。
走到巷口,荔枝已吃完。核丢进垃圾桶时,他接到电话:林总,创业板首批上市企业公示了,有我们。
霓虹次第亮起,肠粉店的灯光混在楼缝里,像枚遗落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