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秘殿,时光仿佛凝滞于温玉与青光交织的永恒之中。引星灯焰静谧燃烧,其光湛然,映照着殿内三人身影,于光洁如镜的白玉地面上拖出长长斜影。混沌源核那宏大而原始的脉动,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低沉、悠远,成为这片绝对安宁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韵律。
苏婉清斜倚在沐宁为她精心铺垫的软垫之上,身上覆着一件沐宁的素白外衫。连日来的静养与沐宁以玉粉精心调制的羹汤滋养,令她原本近乎透明的脸庞终于褪去了那层令人心悸的死寂苍白,透出些许脆弱的生机。唇色虽仍浅淡,却已有了淡淡粉意。只是那一双明眸,因神魂本源的巨额亏空,仍时常染着倦色,如同蒙尘的星辰,需得努力眨动,方能维持清亮。
她大部分时间仍在沉睡,净魂本源的恢复乃水磨工夫,急不得,亦躁不得。每一次清醒,她便依循着意识深处那篇得自守星人馈赠的玄奥法门,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秘殿内无处不在的温和星辉与那经由混沌源核调和后的精纯生机,如春蚕吐丝,一丝一缕地缠绕、滋养着识海深处那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净魂火种。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每一次运转都需耗费不少心神,但她从未懈怠。她深知自身伤势之重,亦明了此刻安宁之珍贵。她不愿永远成为需要被保护、被照顾的累赘。尤其是……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不远处那道沉默修炼的身影时,她心底便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
沈孤寒盘膝坐在距她数丈之外,正对那引星灯,身形挺拔如孤峰峭拔。他双眸微阖,面容沉静,周身气息却与整座秘殿、与那深处的混沌源核形成一种奇妙的共鸣。道道肉眼难以察觉、却能被灵觉清晰捕捉的混沌气流,如同受到无形牵引,自虚空渗透而出,萦绕其身周,缓缓旋动,最终没入他体内,被其炼化吸收。
他接着那尊白玉女子雕像所展示的奇异手印。这手印似乎拥有某种神异魔力,不仅能极大提升对混沌源核力量的感知与吸纳效率,更能调和其体内那原本霸道凛冽的混沌幽昙之力,使之趋于一种内敛圆融、生生不息的玄妙状态。沐宁曾私下对苏婉清感叹,这手印与沈孤寒的体质功法堪称绝配,短短数日,其修为进展恐比在外界苦修数月更为惊人。
苏婉清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冷峻的侧脸线条在青辉照耀下显得柔和了些许,看他微蹙的眉头时而因领悟关窍而舒展,看他周身那隐而不发、却令人心旌摇曳的磅礴力量波动。她发现,自己注视他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心底那最初纯粹的恐惧与敬畏,不知何时已悄然变质,掺入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感激、依赖、好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界定、却每每令她心跳失序、脸颊微热的朦胧情愫。
他依旧沉默寡言,神情多是冰冷。但无论是他数次于绝境中救她性命,还是此刻他以那种笨拙却持续的方式散发的温暖气息驱散她体内虚寒,都像是一滴滴温热的水,持续不断地滴落在她心湖的冰层上,早已使之裂纹丛生,渐有消融之势。
“醒了?”沐宁温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端着一盏新调好的玉羹走来,坐在苏婉清身边,“感觉今日气色又好了些。”
苏婉清收回目光,脸颊微热,轻声道:“多谢沐宁姐姐费心,我感觉……力气似乎恢复了一点点。”她尝试着微微抬起手臂,虽然依旧酸软无力,颤抖不已,但比起前几日完全无法动弹,已是好了太多。
沐宁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小心地扶着她,将玉羹一点点喂给她:“慢慢来,本源之伤,恢复慢些是正常的。切记不可操之过急。”
温润的玉羹带着淡淡清香入腹,化作暖流散开。苏婉清小口喝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向沈孤寒。
沐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低声道:“放心,他这几日修炼虽勤,却始终分神留意着你这边。上次无意引动源核波动惊到你之后,他便愈发小心了。”
苏婉清闻言,耳根顿时红透,连忙低头,声若细丝:“我……我没有……”
“傻丫头,这有何不好意思。”沐宁轻笑,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我这弟弟,自幼命途多舛,性情冷僻孤戾,惯于独行。我从未见过他对何人如此上心。你于他而言,终究是……不同的。”
不同的……
这三个字轻轻落下,却在苏婉清心中掀起巨大波澜。她捧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心绪纷乱如麻。是哪里不同?是因为她这具净魂之体能助他疗伤?是因为她知晓那“死愿”之谜?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一股混合着羞涩、慌乱与一丝极淡甜意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喂完玉羹,沐宁仔细替她擦了擦嘴角,又探了探她的脉息,点头道:“根基虽虚,但趋势向好。待你再能自行运转功法三个周天,我们或许便可开始尝试引导更多星辉入体,加速恢复。”
正说话间,那边沈孤寒周身流转的混沌气流忽然加速,那奇异手印微微变幻,引星灯焰随之轻轻一跳,光芒似乎更盛了一瞬。一股愈发深邃磅礴的气息自他体内弥漫开来。
沐宁神色一凛,低语道:“他似乎又要尝试更深层次的感悟了。”
苏婉清也立刻紧张起来,屏息凝神。她记得上次便是类似情况,引动了源核波动,让她极为难受。
然而,这一次,沈孤寒的气息攀升至某个临界点时,却并未像上次那般强行冲击,而是缓缓停滞下来。他周身的混沌气流逐渐平复,那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动也如潮水般退去。他缓缓睁开眼,眸中神光湛然,深邃如星海,先是看了一眼引星灯,确认其稳定无误,而后目光便转向了苏婉清这边。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在确认她的状态是否安好。
苏婉清的心跳猛地加快,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去,只觉得被他目光扫过的皮肤都微微发烫。
沈孤寒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他并未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婉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沐宁问道:“如何?可有新的领悟?”
“略有进益。”沈孤寒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他的目光落在苏婉清依旧苍白纤细的手指上,“但源核之力磅礴混沌,纵有手印调和,深入引动时,依旧难免细微涟漪。她……受不得惊扰。”
他的话是在对沐宁说,目光却未从苏婉清身上移开。
苏婉清连忙抬头,小声道:“我没事的,沈公子你……你修炼要紧,我……我可以忍……”
“无需忍。”沈孤寒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旧伤已复七七八八,不差这点时间。”
他说得平淡,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仿佛推迟自身修炼的进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沐宁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脸颊绯红、不知所措的苏婉清,心中了然,便笑道:“也好。欲速则不达。正好婉清今日精神稍好,你们二人皆与这星辉秘殿、混沌源核缘分匪浅,不如静心体悟,或许另有收获。我来为你们护法。”
沈孤寒闻言,略一沉吟,竟未反对。他在苏婉清身旁不远处重新盘膝坐下,依旧结着那守星人手印,却并未全力运转功法吸纳力量,而是将心神沉入一种更为玄妙的感知状态。
苏婉清有些茫然地看向沐宁。
沐宁对她鼓励地点点头,轻声道:“静心,凝神,试着去感受他的气息,感受这座大殿的呼吸。”
苏婉清似懂非懂,但还是依言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杂念,将意识沉入识海,缓缓运转起那净魂法门。
初时,她只能感受到自身那微弱火种的跳动与缓慢汲取能量的过程。但渐渐地,或许是得益于沈孤寒就在身旁,也或许是因为他同样进入了那种奇特的感知状态,她开始感觉到一些不同的东西。
首先感知到的,是沈孤寒的气息。那是一种极其奇特的感觉,冰冷、深邃、仿佛无尽虚空,却又蕴含着一种孕育万物的混沌生机。这股气息与她净魂之体的纯净通透本是两个极端,此刻却并未相互排斥。反而,在他那经由手印调和后的平和状态下,他那混沌气息竟像是一片深沉浩瀚的夜空,而她这点净魂微光,则像是夜空中唯一的一颗星辰,彼此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联系。
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正刻意收敛着自身气息中那些过于凛冽霸道的部分,只将最为温和深沉的一面弥散周围,如同为她撑开了一片无风无浪的宁静海港。
这种被无形守护着的感觉,让苏婉清的心安定了下来,神识也随之变得更加敏锐。
她开始越过沈孤寒的气息,感受到更广阔的天地。她“看”到了那燃烧的引星灯,灯焰中心那一点与她同源的火种微微跳动,与她遥相呼应。她“看”到了整座秘殿墙壁上那些玄奥的符文,它们正在呼吸,随着星辉与混沌源核的脉动而明灭。她甚至模糊地感知到了那隐藏秘室中混沌源核的庞大存在,它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每一次无声的搏动,都带动着整个秘殿的能量潮汐。
这种感知玄而又玄,并非肉眼所见,也非灵觉扫描,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心神交融。她仿佛化为了这秘殿的一部分,沉浸在那浩瀚、古老、而又充满生机的韵律之中。
她的净魂本源在这种状态下,变得异常活跃与欢欣,吸收炼化星辉与生机的效率竟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许多。那一点微小火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了些许。
沈孤寒亦有所感。他同样沉浸在对源核、对秘殿的感知中,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清晰地“看”到身旁那缕纯净脆弱的魂光。她的气息如同初春最纤细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周围,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胆大,因为融入这片天地而焕发出欣喜的活力。
他从未与他人有过如此微妙的神魂层面的“共感”。这感觉陌生却并不令人厌恶。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她心中那份安定的、依赖的、以及带着些许羞涩欢喜的情绪。这些细微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他古井无波心湖中的细小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他本能地想要排斥这种可能扰乱心境的联系,但理智却告诉他,这种状态对她恢复大有裨益。于是,他维持着手印,默运玄功,既守护着这份脆弱的共感联系,又如同礁石般稳固自身心神,不被那细微涟漪所动摇。
时间在这种奇妙的静谧中共振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苏婉清渐渐感到神魂传来疲惫之感,那种玄妙的共感状态开始消退。她缓缓从深沉的凝定中醒来,长长睫羽颤动,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沈孤寒近在咫尺的侧脸。他不知何时已结束了修炼,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似乎还在回味方才那种奇特的感知状态。
苏婉清的脸“唰”一下又红了,如同染上了天边最艳丽的晚霞。她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如擂鼓。
“感觉如何?”沐宁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她一直守在旁边,自然将两人之间那种无形却融洽的气场变化看在眼里。
“很……很好。”苏婉清小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感觉神魂恢复得快了许多。”
“如此便好。”沐宁欣慰点头,看向沈孤寒,“看来这守星人留下的手印与此地环境,对婉清恢复确有奇效。”
沈孤寒“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苏婉清,见她气息确实比之前又浑厚了些许,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一闪而逝。
然而,就在他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尊白玉女子雕像的瞬间,他周身那原本趋于平和的气息猛地一凝!
一股冰冷、锐利、充满极致戒备的煞气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惊醒,毫无预兆地自他体内爆发出来!
轰!
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冲击得引星灯焰剧烈摇曳,青光乱闪!整个秘殿内祥和宁静的气氛被瞬间撕得粉碎!
“孤寒!”沐宁脸色骤变,瞬间起身,长剑虽未出鞘,但凌厉剑意已自行护体,将她与苏婉清笼罩其后。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如临大敌的弟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苏婉清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煞气吓得脸色煞白,刚刚恢复的那点红润顷刻褪尽。那煞气冰冷刺骨,充斥着无尽的警惕与敌意,与方才那平和守护的气息判若两人!她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一般,下意识地向后缩去,眼中充满了惊恐与不解。
沈孤寒对沐宁的惊呼和苏婉清的反应恍若未闻。他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身体微微前倾,双眸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那尊白玉雕像——更准确地说,是盯着雕像那双空洞却似乎蕴含着某种永恒悲悯的眼眸!
他的眼神充满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警惕与审视!仿佛那并非一尊死物雕像,而是一个极其危险、极其不可信的、伪装起来的可怕存在!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落针可闻。只有引星灯焰摇晃发出的噗噗声和沈孤寒那冰冷压抑的呼吸声。
沐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雕像,灵觉反复扫过,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那雕像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温润白光和古老气息,与之前并无二致。
“孤寒,怎么了?这雕像有何不对?”沐宁凝声问道,内力暗提,全神戒备。她相信沈孤寒绝不会无的放矢。
沈孤寒没有立刻回答。他周身的煞气依旧凛冽,但那极致的警惕之中,似乎又融入了一丝剧烈的挣扎与困惑。他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
良久,就在沐宁几乎要按捺不住再次开口询问时,他周身的煞气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那紧绷的身体和眼底深处残留的冰冷警惕,却并未完全消散。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冰冷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多了一层难以化开的迷雾。
“……不知。”他终于开口,声音竟带着一丝极淡的沙哑,“只是方才一瞬,本能觉得……不可信。”
“不可信?”沐宁一怔,愈发疑惑,“这守星人前辈留下传承与庇护之所,助我等脱困,治愈旧伤,为何……”
“我不知道!”沈孤寒打断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烦躁。他似乎也对自己方才那剧烈的反应感到困惑,但那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警惕与排斥,却又如此真实而强烈,根本无法忽视。那是一种超越了理智思考、烙印在本能深处的东西。
他再次看向那雕像,目光复杂无比。感激其赐予的机缘与庇护,但那份突如其来的、毫无缘由的深刻警惕,又让他无法再像之前那般全然信任此地。
苏婉清蜷缩在沐宁身后,惊魂未定地看着沈孤寒,又看看那尊白玉雕像。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沈孤寒那瞬间爆发出的、针对雕像的极致警惕与敌意,却让她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这座他们赖以存生、看似绝对安全的庇护所,似乎……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纯粹?
沈孤寒沉默地走到一边,不再看那雕像,也不再说话。他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那稳定燃烧的引星灯,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透出一股孤寂的沉重。
方才那瞬间的本能警惕,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信任一旦产生裂痕,便再难复原。
秘殿依旧星辉流淌,青光湛然。但三人之间的气氛,已悄然改变。
一种无声的、源于本能的警惕,如同悄然蔓延的薄冰,覆盖了先前那温和祥和的假象。
前路未卜,宿命难测。而这看似恩赐的庇护之所,其深处又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星辉秘殿,依旧静谧,却已蒙上一层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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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