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在颠簸中睁开眼时,最先闻到的是草药混着松脂的气味。头顶是粗糙的岩壁,身下垫着件带着体温的羊皮袄,老栓正用布蘸着温水擦他的后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醒了?”老栓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像兔子,“后背燎掉一大块皮,赵叔说再晚半刻,这血就止不住了。”
林缚想转头,却被按住肩。赵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烟嗓的沙哑:“别动,刚上好药。那一下炸得狠,你能捡回条命,全靠那裂缝够深。”
他这才感觉到后背火烧火燎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每吸一口气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黑石寨……”
“放心,”赵奎递过一碗熬得浓稠的米汤,用小勺喂到他嘴边,“百姓都撤到黑风城了,张大叔带着人在城门口守着。巴图那队人,没几个活下来的,剩下的被猎户们捆了,现在关在黑风城的地牢里。”
林缚小口小口地喝着米汤,温热的米香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痛。他想起爆炸前的瞬间,巴图那张惊恐的脸,想起火药炸开时漫天的火光,还有自己被气浪掀进裂缝时的天旋地转——原来离死亡那么近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怕,是老栓塞给他的那把淬了麻药的弩,是赵奎往他怀里塞的伤药,是张大叔塞给他的烤红薯,烫得手直抖还非要他趁热吃。
“那山洞炸成了个大坑,”老栓蹲在旁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没断,“猎户们在坑里扒了三天,除了些碎骨头,啥也没剩下。赵叔说,这叫恶有恶报。”
林缚笑了笑,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声。赵奎瞪了他一眼:“还笑?不知道自己差点成了碎骨头?要不是老栓拼死从裂缝里把你拖出来,你现在就是山洞里的一撮灰。”
他这才注意到老栓胳膊上缠着绷带,渗出血迹。“你也受伤了?”
老栓赶紧把胳膊往后藏:“小伤,被碎石蹭了下。你别管我,你这后背才叫吓人,赵叔说那药膏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涂上去凉丝丝的,是不是舒服点?”
林缚点点头。那药膏确实神奇,刚涂上时像泼了桶冰水,瞬间压下了灼痛,现在只剩隐隐的麻痒。他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赵奎按回去:“躺好!你要干什么?”
“账册……”
“早收好了。”赵奎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扔在他枕边,“你后背开花的时候还攥着这包,手指都嵌进布里了,跟命根子似的。”
林缚摸过油布包,触手温热——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谁的体温。打开一看,账册边角被火燎得焦黑,中间记载北漠交易的几页却完好无损,墨迹清晰得像刚写上去的。他忽然想起爆炸前,自己下意识把账册塞进了贴身的衣兜,还用羊皮袄裹了三层。
“这账册比你命还重要?”老栓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问。
“比命重要。”林缚的声音还有点哑,“这上面记着他们五年的交易,从铁器到火药,从战马到地图……烧了它,多少百姓要白死?”
赵奎叹了口气,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木:“你啊,就是这点犟。当年在学塾,先生让背《论语》,你偏要背《孙子兵法》,说‘兵者,国之大事’,现在倒真应了这句话。”
火光在岩壁上跳动,映得三人的影子忽大忽小。老栓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对了!黑石寨的百姓说,爆炸那天,西城门那边来了队穿银甲的兵,说是京城来的禁军,一来就接管了防务,还问起你呢。”
“禁军?”林缚愣了愣,后背的疼都忘了,“他们来干什么?”
“说是巡查边境,”赵奎捻着胡须,眼神沉了沉,“怕不只是巡查那么简单。北漠在边境闹了五年,朝廷从来只派地方军,这次动了禁军……怕是要变天了。”
老栓削苹果的手顿了顿:“变天?是要打仗了吗?”
赵奎没说话,只是往火塘里又添了块柴。松木烧得噼啪响,火星溅到石地上,灭得无声无息。
林缚望着岩壁上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后背的伤没那么疼了。他想起被炸毁的山洞,想起那些被捆在地牢里的北漠俘虏,想起账册上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想起禁军锃亮的银甲——原来那场爆炸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
“赵叔,”他轻声说,“等我伤好点,咱们去趟黑风城的地牢吧。”
“去审俘虏?”赵奎挑眉。
“嗯。”林缚摸了摸焦黑的账册边角,“他们藏在乱石坡的火药不止五十斤,账册上记着‘七月初三,运黑石寨东侧密道’,密道在哪,得问出来。”
老栓立刻接话:“我跟你去!我认识个猎户,他爷爷当年参与挖过黑石寨的排水沟,说不定知道密道的事!”
火光映在林缚眼里,亮得像两颗星星。后背的灼痛还在,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不是药的作用,是老栓眼里的光,是赵奎添柴时的侧脸,是账册上没被烧掉的字迹,是那队突然出现的禁军银甲,是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的踏实。
他忽然想起爆炸前最后一刻,自己对着巴图喊的那句“这火药,你们带不走”——原来人真的会有不怕死的时候,不是不怕,是有比死更怕的事,比如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交易继续,让更多像黑石寨那样的村落被炸毁,让更多百姓像张大叔的儿子那样,年纪轻轻就死在北漠的刀下。
老栓已经在收拾药箱了,嘴里念叨着“明天就去问那猎户爷爷”;赵奎在翻看账册,指尖划过“密道”两个字时,指节微微用力。火光在他们脸上流动,像一层暖融融的光。
林缚闭上眼,后背的疼成了清晰的提醒——他还活着,活着就得把账册上的账,一笔一笔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