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卡车的引擎低吼着,尾气的味道混着深秋的寒意,在小院门口打着旋儿。夜色浓得像墨,只有车头两道光柱,勉强撕开一片空间,照见士兵们沉默搬运的身影。
樟木箱子,沉。
两个人抬一个都压得肩膀下沉,脚步陷进松软的泥地里。
“慢点!左边!左边点!”带队的连长压着嗓门指挥,汗珠子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进领口,“轻放!磕坏了把你小子一年的津贴赔光都不够!”
陆景深没说话,就杵在那儿,腰板绷得像枪杆。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拉得又冷又硬,眼珠子定定地跟着每一口箱子移动,从车上下来,再抬进那早已清空、现在显得格外空旷的老屋里。每次有人脚下稍一踉跄,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关节就攥得死白一下。
苏念抱着陆念一站在檐下阴影里。女儿的小脸埋在她颈窝,鼻息温热均匀,睡着了。儿子陆安和陆平安倒是精神头十足,两双眼睛亮得跟夜猫子似的,盯着那些被大人们小心翼翼对待的大木箱。
“妈……”陆平安扯了扯苏念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气儿不稳的好奇,“那里面……是什么宝贝呀?金子吗?”在他小小的认知里,值得这么大阵仗的,只有亮闪闪的金子了。
苏念空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小儿子的脑袋,没直接回答。“是爸爸和妈妈要给红旗村,给咱们家安身立命,给国家做点事的新家伙什。”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拂过草尖的风。胃里那根弦绷得有些紧,怀里念一的重量让她左臂有些发麻,但心口那片火却烧得更旺了。
陆景深这时终于动了。不是说话,是喉咙里滚出一个低沉的音节。他从轮椅上撑着站起——腿还没好利索,主要靠两条胳膊和绷紧的腰背发力——挪到刚刚被士兵们抬进堂屋,落了地还震起些微尘的某口箱子边。箱身上,苏念亲手贴的、盖着她私人小章的白条封,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显眼。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块油纸封皮的边沿,触感冰凉粗糙。他停在那里,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绝密”两个字凹凸的印痕上摩挲了下,眼神沉得像井。
“累了吧?”苏念抱着孩子走过去,肩头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那肌肉坚硬得像石头。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些油布纸里裹着的,是沉甸甸的未来,也是看不见的硝烟战场。从陈老手里接过来这担子,就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
陆景深侧过头,鼻息喷在她耳廓边,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股子男人特有的、混合了汗水的悍气。“不累。”他嗓子有点哑,像是好久没开口,“就是这地方……比我想的,还空点。”
空是真的空。除了这几口箱子,整个老屋被搬得干干净净。墙角的蜘蛛网在光柱里晃动,空气里弥漫着尘封已久的、潮湿的泥土味和木头腐朽的微香。
“空了好。”苏念吸了口气,那混杂的味道钻入鼻腔,奇异地让她紧绷的心稍微落了点,“地方空,咱们心里才装得下新东西。”她侧身,示意陆景深看屋外院子里撒欢儿刨土、试图研究军用卡车轮胎花纹的俩儿子,“喏,现成的‘新东西’,精神头好着呢。”
这话让陆景深嘴角的线条稍稍软了那么一丝。他视线扫过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两个小子,又落回苏念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儿。喉结滚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最后一箱被稳稳当当地抬进西厢房——那间苏念指定堆放最重要资料的地方。沉重的关门声后,发动机的轰鸣重新响起,卡车掉头,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渐淡的光痕,最终被夜色完全吞没。
世界,彻底静了。
只剩下风吹过空落院子的呜咽,墙角枯草摩擦的细响,还有身边人沉沉的呼吸。
苏念把熟睡的念一轻轻放到临时铺好的简易木板床上,盖好小毯子。直起身时,感觉后背一阵酸麻。她走到门口,陆景深还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背对着她。月光惨淡,把他本就高大的影子拉得更长,斜斜地印在被车轮压实的泥土路上,孤独得像荒野里最后挺立的一块界石。
她没叫他,只是走过去,并肩站定。
“后悔吗?”她问,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问的是他,也是自己。离开京城那个权力漩涡的核心,带着这样惊天动地的东西,回到这个起点。
陆景深没立刻回答。过了片刻,他肩膀动了动,似乎想抬手,最终却只是垂在身侧,指头蜷了一下。他目光掠过远处沉寂的田野、模糊的山影。
“后悔?”他低哼了一声,带着点铁锈摩擦的粗粝感,“陈老书房里点头那会儿,就不知道这俩字怎么写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地钉在堂屋那口紧闭的门上。苏念清晰地看到,那目光深处,跳动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与火交织的光。
“这宝库,”他一字一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都像石头落地,“搬进来了。就不是放这儿落灰的。”
“要让它生根……”他转过头,看向苏念,视线沉沉地压过来,“发芽。”
苏念心口那簇火苗被这话猛地撩高。她迎上他灼热的目光,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充满了挑战和笃定的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亮得惊心动魄。
“生根发芽算什么?”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我要它在这红旗村的土里……”
“长成一片谁也撼不动的森林!”
陆景深定定地看着她。风卷起她颊边几根散落的发丝,扫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旁。许久,他沉沉地点了下头。
就在这时,西厢房那边负责最后清点、守卫的一名年轻士兵,脚步略显急促地走过来,靴底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嗵嗵”闷响。他在陆景深面前两步远站定,立正,敬礼,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报告首长!”他声音压着,眼神却飞快地扫了苏念一眼,“有个东西……请您过去看看。”
他的手按在腰间挂着的牛皮图囊上,指关节因为用力显得有些发白。
“三号箱……里面有份文件……标签……”
士兵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标签上的单位编码……好像……有点问题?”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图囊边缘,目光投向黑黢黢的西厢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