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苏念的黛眉瞬间蹙紧。
陆景深的手,像一只从炭火中取出的铁钳,滚烫、坚硬,死死地箍着她的骨头。那力道,大到让她毫不怀疑,只要他再用上三分力,自己的手腕就会应声而断。
但这远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狂喜、怀疑、以及一丝被点燃的疯狂希望,最终都凝结成了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
是的,杀意。
苏念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是一种唯有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才会淬炼出的、纯粹为了剥夺生命而存在的眼神。
他在怀疑她的身份,更在忌惮她的能力。对于一个失去了掌控力的兵王而言,一个无法被看透、却又能轻易影响他命运的变数,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就是——抹杀。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空。
破败的泥坯房里,只剩下两人一触即发的对峙,和窗外呜咽的寒风。
然而,面对这几乎能将人意志冻结的杀气,苏念并没有如他所料那般,露出丝毫的恐惧或慌乱。
她甚至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一下,只是抬起另一只闲着的手,慢条斯理地拂开一缕被风吹乱的额发,然后平静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你弄疼我了。”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语气里没有半分求饶的怯懦,也没有质问的愤怒,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份超乎常理的镇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陆景深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却也让他那股沸腾的杀意,微微一滞。
他审视着眼前的女人。她很瘦,脸色有些蜡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腕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那么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可就是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里,却藏着一个如此强大而坚韧的灵魂。
面对他刻意释放的、足以让普通人肝胆俱裂的杀气,她竟能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人能有的胆魄和心性。
“你到底是谁?”陆景深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你的医术,从哪儿学的?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他一连问出了三个问题,每一个都直指核心。
苏念闻言,却笑了。
那笑容,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有些讥诮,又有些无奈。
“陆景深,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同盟,不是犯人和审讯官。”她轻轻地、徒劳地动了动被他钳制的手腕,“在我们的盟约里,似乎并没有‘互相盘问底细’这一条。我只负责治好你的腿,你只需要配合我的治疗。至于其他的……重要吗?”
“还是说,”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着自己不放的手上,语气倏然变冷,“你想现在就毁约?如果是这样,那我立刻就走。反正天大地大,凭我这身本事,到哪儿都饿不死。就是可惜了你这条腿……”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幽幽地叹了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陆景深内心最脆弱、最渴望的地方。
“……恐怕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在轮椅上,看着别人奔跑了。”
她在威胁他!
她竟敢用他自己的腿,来反过来威胁他!
这个女人,不仅胆大包天,更是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陆景深漆黑的眸子里,风暴翻涌。
杀心,与希望,在他的脑海里疯狂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个女人太危险,来历太神秘,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留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必须立刻铲除。
可腿上传来的那阵阵奇异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酥麻刺痛感,却又像是一剂最诱人的毒药,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定决心。
他已经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里待了太久,久到快要忘记了双脚踏在土地上的感觉。
现在,苏念就像是一缕突然闯入他黑暗世界的光。
哪怕这缕光背后可能藏着万丈深渊,他也想……再靠近一点点,再抓住这一次微弱的希望。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那股几乎要将苏念手腕捏碎的力道,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陆景深松开了手,眼中的杀意也如潮水般退去,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做出了选择。
在彻底弄清这个女人的底细之前,他决定暂时忍耐。
“继续。”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念看了一眼自己被捏得通红、甚至已经有些发紫的手腕,心中冷哼一声。
算你识相。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刺激他的话,拿起一根最细的银针,在昏暗的油灯下找准他腿部的“环跳穴”,动作干脆利落地刺了下去。
她的手法,快、准、稳,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随着一根根银针落下,陆景深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
那种酥麻刺痛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像是无数只蚂蚁,在他坏死的经脉里啃噬、冲撞,试图唤醒那些沉睡了太久的神经。
痛苦,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舒爽。
他的额头上,很快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也因为隐忍而咬得发白。但他从始至终,都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这让苏念对他高看了一眼。
不愧是兵王,这意志力,确实非同常人。
一刻钟后,苏念取下了所有的银针。
她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薄汗,显然,这第一次的治疗,对她自身的精神力消耗也不小。
“好了。”她将银针用布包好,重新收回口袋,“今天就到这里。记住,从现在开始,你的腿可能会出现各种反应,比如发热、蚁行感、抽搐,都属于正常现象,不用大惊小怪。”
她交代完,转身就想去那张破桌子边喘口气。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床上的男人,却突然再次开口了。
“晚上,怎么睡?”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冰冷的杀气,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苏念的脚步一顿。
她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极其严峻、且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这间破屋子,只有一张床。
一张吱呀作响的、窄小的、连像样的被子都没有的木板床。
而他们,是一对刚刚拜过堂、名义上的合法夫妻。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剑拔弩张,变得尴尬而微妙起来。
苏念回头,正好对上陆景深睁开的双眼。他的目光深邃如夜,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似乎,是他的第二次试探。
他想看看,这个满身谜团、行事大胆的女人,在面对这种男女之间最根本的问题时,会作何反应。她是会故作羞涩,扭捏作态?还是会顺水推舟,假戏眞做?
苏念看着他探究的眼神,突然就笑了。
她缓缓地走到床边,当着他的面,和衣躺在了床的最外侧,用行动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与他之间,隔开了一个足以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泾渭分明。
然后,她拉过那条薄薄的、带着霉味的破旧床单,盖在了自己身上,动作自然得像是演练了千百遍。
“还能怎么睡?就这么睡。”
她侧过身,背对着他,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带着一丝调侃:“放心,在你腿好之前,我对一个不能自理的残废不感兴趣。当然,你要是敢对我动手动脚,”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我也保证,你的腿,这辈子都别想再好了。”
说完,她便不再动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仿佛真的打算就这么睡着了。
陆景深:“……”
他躺在床上,僵硬地看着那个只留给自己一个纤瘦背影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女人,再一次,用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干脆利落地打破了他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