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矿的风,带着初春泥土解冻的腥气和煤尘的粗粝,刮过新立起的“安全生产倒计时牌”——鲜红的“365”在灰蒙的背景下刺眼地跳动着。明天,就是“11·7”矿难一周年的日子。空气里没有哀乐,没有挽联,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肃穆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矿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周铁山没坐在宽大的皮椅里,他叉着腰站在巨大的矿区平面图前,手指戳着西三采区的标记,像要把那个地方从地图上抠下来。他面前站着安监科长和技术科长,两人额头都沁着汗。
“…新引进的钻孔成像车,今天必须完成对F12断层带周边五十米范围的复勘!岩芯取样,给我送到省矿研所连夜分析!报告没出来前,F12区域所有掘进作业给我钉死!一只蚂蚁都不准放进去!”周铁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锤砸桩的狠劲,震得窗框嗡嗡响。
“是!矿长!设备和人都在现场了!”安监科长立正答道。
“西三回风巷顶板压力监测系统,主备机热切换演练,结果!”周铁山目光转向技术科长。
“报告矿长!凌晨三点演练完成!主备切换响应时间3.8秒,数据丢包率0!完全达标!”技术科长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达标?”周铁山冷哼一声,手指猛地敲在图纸上,“我要的不是达标!是万无一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松的保险栓!明天是什么日子?嗯?!再演练一次!我要看到2秒!看到0丢包!做不到,你技术科今晚别想合眼!”
技术科长脸色一白,立刻挺胸:“是!保证完成任务!”
周铁山挥挥手,两人如蒙大赦,快步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周铁山粗重的呼吸。他烦躁地抹了把脸,走到窗边,望向矿区。远处,新粉刷的“安全重于泰山”标语在风中猎猎作响。明天,那场吞噬了老林的血色矿难就整整一年了。省里、市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长山,盯着他周铁山和王磊。这“周年祭”,不是哭坟,是试金石!是检验这半年刮骨疗毒、重建安全体系成败的考场!容不得半点闪失!
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
窗台上,虎皮兰的叶片在风中纹丝不动。王磊没有看图,也没有看文件。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封皮磨得发亮的笔记本。这是老林留下的。
笔记本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密密麻麻的、歪歪扭扭的记录:
“3号掘进面,三班,李三娃安全帽带没系紧,提醒一次,扣班组安全分1分。”
“西五回风巷,顶板渗水点增多,已报技术科,待查。”
“新来的小赵,锚杆扭矩没打够,手把手教了,小伙子悟性好…”
最后几页,字迹格外用力:
“西三F12,顶板响动不对,像空鼓…报孙科长,说仪器正常…妈的,心里不踏实…”
王磊的手指,缓慢地、一遍遍拂过“心里不踏实”那几个字。模糊的视野里,那字迹仿佛带着老林掌心粗糙的温度和井下阴冷的湿气。喉间那根接好的“弦”微微发紧,带来熟悉的干涩感。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抿了一口陈教授特配的护喉药茶,温润微苦的液体滑过,压下了那丝不适。
明天。周年祭。
矿上安排的是无声的默哀,是安全宣誓,是周铁山铿锵有力的报告。但王磊知道,真正的祭奠,不在仪式,在这每一寸巷道是否真正安全,在每一个矿工兄弟头顶的那片“天”,是否真的牢不可破。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沉重的寂静。
王磊接起。
“王专员!西七采区!瓦斯浓度…突然异常升高!接近临界值了!”电话那头是西七监控室值班员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嗡——!
王磊的脑子瞬间空白了一瞬!西七?不是重点监控的西三!但瓦斯浓度临界!周年祭的前夕!
“位置?…升高速率?…通风系统?”王磊的声音瞬间绷紧,砂石磨砺般的质感带着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在…在回采工作面末端!靠近废弃的老泄水巷!升高速率…很快!一分钟涨了0.3%!通风…通风正常啊!风量监测没掉!”
“撤人!”王磊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斩钉截铁,“按规程!临界前值!立刻!全工作面撤人!通知周矿长!启动一级响应!”
“是!是!”电话那头传来慌乱却坚决的应答。
王磊“啪”地挂断电话,霍然起身!动作迅猛,带倒了桌上的保温杯,深褐色的药茶泼洒出来,浸湿了老林笔记本的扉页。他看也没看,抓起桌上的防爆对讲机,一边快速调频,一边大步冲出办公室!
走廊里,刺耳的警报声已经拉响!尖锐的蜂鸣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整栋办公楼!人影慌乱跑动,惊呼声四起。
“周矿长!西七瓦斯异常!已下令撤人!”王磊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出,冷静得可怕。
对讲机那头传来周铁山炸雷般的怒吼:“知道了!命令:全矿井下非必要人员,立刻升井!应急救援队,西七井口待命!技术组,给老子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原因!”
王磊没有去坐电梯,他冲向安全通道,一步两阶地向下狂奔!视野因剧烈的动作而晃动模糊,喉间因急促的呼吸而灼痛,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模糊的视野里,通往井口的路却清晰无比。警报声在耳边轰鸣,如同一年前那场噩梦的回响!
西七采区井口。
寒风凛冽,卷起地面的煤尘。巨大的排风机发出沉闷的嘶吼,将井口涌出的气流搅动得更加混乱。刺眼的探照灯将井口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周铁山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寒风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应急救援队全副武装,列队待命,空气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升降罐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升上井口。
“出来了!第一批出来了!”
罐笼门打开,二十几个矿工在班长带领下鱼贯而出,个个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紧接着,第二批、第三批…当最后一个班组的身影出现在罐笼里时,周铁山和王磊同时大步上前!
“报告矿长!西七回采工作面末端,共87人,全部安全升井!无人滞留!”带班的队长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人群中,老班长用力抹了把脸,看向王磊和周铁山,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是后怕,是感激,更是一种对新规程和眼前这两个人,发自骨髓的信任!
就在这时,技术科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手里举着刚打印出来的数据流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后怕的颤抖:
“查到了!矿长!王专员!查到了!是废弃的老泄水巷深处,一处封闭不严的煤柱自燃!高温引燃积聚的残存瓦斯,产生局部高压气流,倒灌进回采面回风巷!不是系统故障!是历史遗留的隐蔽火患!新安装的分布式传感器捕捉到了异常温度点和气流方向变化!就是它!”
煤柱自燃!历史遗留隐患!
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根源竟是这个!如果不是新规程要求井下所有区域(包括废弃巷道周边)必须全覆盖分布式传感器网络,如果不是系统对微小异常变化的超敏捕捉和自动分析预警,如果不是撤人指令执行得如此果断彻底…后果不堪设想!周年祭前夜,差点又是一场血色惨剧!
周铁山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铁架上!“咚!”一声巨响!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如同困兽低吼,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暴烈庆幸!他猛地转向王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老王!你这双眼睛!你这套铁规!救了大伙儿的命!”
王磊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酸涩刺痛的眼睛,再戴上时,目光越过欢呼庆幸的人群,投向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矿井。喉间干涩得厉害,他咽了口唾沫,声音低沉却清晰地送了出来,穿透了井口的喧嚣:
“隐患…还在…井下。”
“安全…永远…是…零…起点。”
警报声停歇了。风依旧在刮,卷起地上的煤灰。周铁山看着王磊沉静如深潭的侧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仿佛能洞穿地底黑暗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眼中的暴怒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取代。他明白王磊的意思。揪出一个历史隐患,远非终点。长山矿的地底,如同这官场褶皱的深处,还不知藏着多少未曾显露的“老泄水巷”。
周年祭的钟声尚未敲响,一场未遂的危机,已将这特殊的日子淬炼得更加沉重而真实。炉火在危机中烧得更旺,铁砧在重压下铮铮作响。矿工们围着老班长,低声庆幸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井口那两个沉默如山的身影。真正的祭奠,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安全的路,漫长而险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雷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