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中心走廊尽头的语言训练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陈教授紧盯着声波成像仪的屏幕,眉头拧紧又舒展,眼神如同探矿的钻头,在王磊喉咙深处那片复杂的声带结构上反复扫描。王磊坐在特制的发声椅上,脖颈微微前倾,特制眼镜后的目光专注得近乎锐利。他嘴唇微张,尝试着调动那根被撕裂过、又被小心翼翼接回的“弦”。
“吸…气…沉…丹田…”陈教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想象气流…像温热的泉…流过石缝…轻柔…持续…”
王磊深深吸气,胸腔扩张。他没有急着发声,而是将全部意识凝聚在喉间那微妙的气息控制上。气流,不再是狂暴的洪流,而是被驯服的溪水。他尝试着,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引导着:
“安…全…”
声音嘶哑依旧,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明显的震颤和断裂感。但这一次,那断裂感短暂出现后,竟被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气流勉强接续上了!虽然破碎不堪,虽然尾音微弱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但“全”字的轮廓,却异常清晰地送了出来!不再是绝望的“嗬嗬”,不再是破碎的音节!
陈教授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猛地一拍大腿:“成了!气流控制成了!王磊!记住这个感觉!记住气流的速度和温度!就是它!”
王磊急促地喘息着,喉间熟悉的灼痛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痛楚中却夹杂着一丝新生的、微弱的掌控感!他闭上眼,额角渗出汗珠,嘴角却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匠人终于修复好最精密部件时,全神贯注的确认。
三天后。
省委调查组组长吴明和省纪委张副书记再次踏入病房。这一次,没有沉重的案情通报,没有肃杀的气氛。吴明手中拿着一份盖着鲜红省委印章的文件。
“王磊同志,”吴明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省委常委会全票通过!授予你‘特等功臣’荣誉称号!这是对你矿难救援舍生忘死、揭露真相勇于担当的最高褒奖!”他将那份沉甸甸的表彰决定郑重地放在王磊手中。
红头文件,烫金大字,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异常醒目。王磊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纸张,拂过“特等功臣”四个重若千钧的字。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有一片淬火后的平静。这份荣誉,沾着老林的血,沾着他自己的痛,也沾着那片黑色土地深处的尘埃。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模糊的镜片,平静地看向吴明和张副书记。
“另外,”张副书记接口,语气沉稳有力,“经省委组织部考察并报省委批准,新任长山矿矿长兼党委书记人选已确定——原省安监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周铁山同志!周局长是矿山安全领域的权威专家,作风硬朗,原则性强!省委派他来,就是要彻底整顿长山矿,重建安全体系!给长山一个全新的未来!”
周铁山!这个名字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铁矿石,瞬间在王磊脑海中刻下印记。安全专家,作风硬朗…省委的决心,可见一斑。
“关于你的待遇和工作安排,”吴明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征询,“‘特等功臣’的荣誉待遇,省、市会按最高标准尽快落实。至于工作…省委的意见是,长山矿重建,千头万绪,安全更是重中之重!希望你能继续担任安全督导专员,协助周铁山同志开展工作!当然,前提是必须彻底康复!”
王磊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红头文件上。特等功臣…督导专员…待遇…这些词汇在他心中激不起太多波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特等功臣”几个字上摩挲着,然后缓缓抬起,不是指向自己,而是再次指向了病房门口——长山矿的方向。接着,他弯曲食指,在虚空中,缓慢而坚定地敲击了三下。
咚…咚…咚…
无声的叩问,再次响起。
这一次,叩问的不再是过去的罪责,而是未来的安全!是重建的蓝图!是矿工兄弟头顶那片真正晴朗的天!
吴明和张副书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与深深的触动。这个年轻人,荣誉加身,想的依旧是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放心!”张副书记沉声道,“周铁山同志赴任前,省委方书记亲自和他谈过话!骨头硬,心干净,命押在安全上!这是铁律!你的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就是重建工作的安全前哨!省委期待你养好身体,继续发挥关键作用!”
出院的日子,选在一个风雪初霁的清晨。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照在康复中心门前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空气凛冽而清新。王磊站在门廊下,不再穿着病号服。一身深灰色的便装挺括合身,外面罩着陈教授强行塞给他的厚实羽绒服。围巾严严实实裹住了脖颈,只露出苍白却棱角分明的下颌和那双隔着镜片、目光沉静的眼睛。他手中捧着那盆虎皮兰,叶片油亮,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陈教授站在一旁,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医者的严肃与不舍:“药!按时吃!一天三次!声带按摩!一天三次!一次不能少!三个月内,不准吼!不准喊!不准超过半小时连续说话!复查时间表在药盒里!敢忘一次,我亲自去矿上抓你回来!”
王磊微微侧身,看着陈教授。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没有提行李的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在陈教授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
“知…道…了。”
指尖的力度透过皮肤,传递着无声的承诺。陈教授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他用力拍了拍王磊的肩膀,力道很重:“滚吧!别让我在这儿再看见你!”
来接王磊的不是市里的专车,也不是矿上的车。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跳下车,大步走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脸庞棱角分明如同斧劈刀削,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股久居上位却又风尘仆仆的干练气息。
“王磊同志吧?我是周铁山!”男人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没有任何客套,直接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刚开完省里的任命会,顺路接你回矿!以后搭伙干活,多指教!”
新任矿长兼党委书记!周铁山!
王磊看着那只伸到面前、指节粗大、带着矿工特有硬茧的手,又抬眼看向周铁山那张写满刚毅和不容置疑的脸。模糊的视野里,这个男人的轮廓异常清晰,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
他没有立刻去握那只手。而是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手中那盆沉默的虎皮兰,然后,将花盆往上托了托。动作自然,却带着无声的宣告——他回来了,带着他的“根”一起回来的。
周铁山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盆虎皮兰,落在王磊沉静无波却暗藏锋芒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欣赏的弧度。他收回手,没在意那片刻的“失礼”,反而干脆利落地拉开车门:“上车!风雪刚停,路上滑,开稳点!”
王磊捧着虎皮兰,弯腰坐进后座。周铁山坐进副驾,对司机简短下令:“长山矿,走新修的矿安大道。”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了康复中心。窗外的城市景象在模糊的视野中流动。白色的病房大楼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街角。喉间的隐痛和视线的晃动,如同身体留下的永久印记。但胸腔里,一股沉寂已久的、属于那片黑色土地的力量,正随着车轮的滚动,重新注入血脉。
周铁山没有回头,声音从前座传来,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车厢里:
“省委的决定,你知道了。‘特等功臣’,名副其实,矿上的英雄,当得起!但我周铁山眼里,只有一样东西最金贵——矿工兄弟的命!”
“矿上的烂摊子,我看了初步报告,触目惊心!刮骨疗毒,就得下猛药!安全标准,必须钉死!谁碰红线,我剁谁的手!天王老子说情也没用!”
“你的督导专员办公室,我让人重新布置了,就在我隔壁。安全这块,你眼睛毒,经验是用命换来的!以后,矿下每条巷道,每个掌子面,安全规程有没有烙进骨头里,你说了算!发现隐患,直接亮红牌!整改不到位,全矿停产!责任,我担着!”
“嗓子没好利索,就别硬撑着吼。拿笔写!拿眼睛看!拿你那份量去压!矿上那些歪风邪气,我来杀!你只管盯死安全!”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只有直来直去的铁律和不容置疑的授权!如同一柄重锤,直接砸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隔阂和试探!
王磊靠在椅背上,捧着虎皮兰粗糙的陶盆。窗外的阳光照在沉静的叶片上,也落在他苍白却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没有回应周铁山的话,只是目光穿透车窗,投向远方风雪初霁后、逐渐显现出轮廓的长山矿方向。
喉间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但他心中那根沉寂已久的弦,却在周铁山这番铁骨铮铮的话语中,被无声地拨动了。淬火的铁砧,终于等来了砸向废墟的重锤。风雪归途的尽头,重建的炉火,已在黑色土地的深处,悄然点燃。官场褶皱的深处,一场围绕安全与重生、铁腕与韧性的新淬炼,正迎着凛冽的风雪,轰然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