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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遗迹一战,已过去月余。

仙魔两道,乃至凡俗界,皆被“无间花境”之主荆青冥的雷霆手段与深不可测的实力所震慑。那日他踏着湮灭能量旋涡走出,掌心托举白焰黑莲,俯视众生的景象,已成为无数修士心中难以磨灭的梦魇,亦是某些存在眼中,刺破绝望长夜的一缕微光。

万灵仙宗元气大伤,尤其是激进派“净化派”几乎被连根拔起,残余势力噤若寒蝉。宗主一系虽保有宗门框架,却已威信扫地,不得不默认“无间花境”的超然地位。昔日繁华鼎盛的仙宗,如今门可罗雀,颇有几分日薄西山的萧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世间至秽之地“葬神渊”边缘与一处破碎灵脉交汇处拔地而起的雄城——无间花境。

这座城池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仙家洞府或魔道巢穴。它没有缭绕的祥云,也没有冲天的魔气。城墙是由无数粗壮黝黑的枯木彼此纠缠、固化而成,棱角分明,透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墙面上时而凸起狰狞的木刺,时而隐现妖异的魔花花纹。城墙之外,是大片被精心规划过的“毒瘴花海”,色彩斑斓绚丽,却散发着令元婴修士亦心惊肉跳的致命气息。花海与枯木城墙之间,有一圈明显的灰白色地带,那是被极致生机与死寂反复冲刷形成的“净秽缓冲带”,任何未经允许的闯入者,都会同时承受生机掠夺与污秽侵蚀的双重打击。

花境深处,并非一片死寂。相反,一种异样的、蓬勃的“活”的气息弥漫四处。被荆青冥以枯荣道典大神通梳理过的地脉,同时涌动着精纯的灵能与受控的秽能。街道上,可见形貌各异的身影。除了少数前来贸易或打探消息的正常修士(他们被严格限制在特定区域,且个个面色紧张,步履匆匆),更多的是“无间花境”的主体居民。

他们其中一部分,是自愿追随荆青冥的、来自“遗尘谷”的半污染者及其亲属。另一部分,则是从天火遗迹乃至各地收拢而来的、尚有理智且愿意接受“枯荣律”约束的污染者。他们的身体大多带有明显的异化特征:或是皮肤覆盖着细密的鳞片,或是眼眸闪烁着非人的光芒,或是肢体部分呈现植物或矿物的质感,甚至有人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却不再狂暴失控的黑气。

这些居民行走在由硬化藤蔓和发光苔藓铺就的街道上,神情虽仍带着过往苦难留下的沧桑,眼中却已不再是最初的绝望与疯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获秩序与新生的专注,以及对这座城池主宰者——荆青冥,那混合着敬畏、感激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花境核心,一座由活体巨树自然生长形成的宫殿内。荆青冥坐于一张由无数漆黑根须盘绕而成的王座之上,指尖一缕白焰与一缕黑气如灵蛇般交织缠绕,演绎着生灭循环的至理。他身侧,气息已然恢复健康、甚至更胜从前的荆父正仔细擦拭着一盆翠绿的幼苗,眼神温和。下首处,遗尘谷主,如今的花境副城主墨渊,正恭敬地汇报着。

“……综上,境内现有登记在册‘枯荣卫’预备役三百七十一人,其中原遗尘谷众二百零九人,新近吸纳者一百六十二人。皆已初步通过‘净秽缓冲带’考验,心性尚可,对秽能的掌控力已达‘枯荣律’第一阶标准。”墨渊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自身的半污染状态在荆青冥的帮助下已彻底稳定,甚至能有限度地调动秽能作战,实力不降反升。

荆青冥眼眸未抬,指尖的白焰黑气倏然没入体内,声音平淡无波:“训练成果。”

“禀境主,”墨渊精神一振,“按您所赐《枯荣战阵》演练,三人小队已可困杀金丹初期普通修士,百人战阵合力,借助花境外围环境,可短暂抗衡元婴初期。其特性……诡谲难防,尤擅持久战与侵蚀破法。”

“损耗。”荆青冥吐出两个字。

“训练中确有三人因急于求成,秽能反噬,异化程度加深,已按律隔离观察。另有十余人心神损耗过度,调养即可。”墨渊回答得一丝不苟。所谓的《枯荣战阵》,实则是荆青冥根据自身吸收转化秽能的体悟,结合花仙血脉中对植物的操控本能,简化创造出的一种让这些半污染者能有限度共鸣、引导并输出秽能的合击之法。虽远不如他自身那般如臂指使,却已是划时代的创举。

荆青冥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创立“枯荣律”,收容这些半污染者,并非出于纯粹的善心。经历太多,他早已明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尤其是预感到那来自虚空深处的威胁,单打独行终有极限。他需要力量,需要一支能理解他的道路、能适应未来可能更加恶劣环境的势力。

这些饱受污染折磨、被主流所排斥的人,就是最好的兵源。他们渴望力量,渴望认同,更渴望生存。而他能给予他们控制污染的方法、变强的途径以及一个容身之所。代价,便是绝对的忠诚与服从于他的“律法”。

“资源配给提升半成。重点观测那三个反噬者,若无法挽回,你知道该怎么做。”荆青冥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墨渊心头一凛,肃然道:“属下明白。”他清楚,荆青冥的仁慈是建立在绝对可控的基础之上。任何失控的风险都必须被扼杀,这既是为了花境的安全,也是对“枯荣律”权威的维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一名枯木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它的身躯完全由漆黑的枯木构成,眼窝处跳跃着两点幽绿的魂火,那是被荆青冥彻底炼化、保留部分战斗本能的傀儡,是最好的哨卫和执行者。

“境主,城外缓冲区,发现苏清漪。她请求再见您一面。”枯木卫的声音是摩擦般的嘶哑,毫无情绪。

荆父擦拭幼苗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儿子的事情,早已不是他能插手。

墨渊看向荆青冥,等待指示。苏清漪在荆青冥携父离开万灵仙宗后不久,便拖着伤重的家族前来投奔,却被拒之门外。其后数月,苏家众人依靠着花境偶尔流出的一些低级净秽丹药,勉强在缓冲区外围扎营,艰难求生。苏清漪期间多次求见,皆被拒。

荆青冥神色淡漠,仿佛听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王座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冷冽如冰:“告诉她,想进花境,只有一个身份——‘枯荣卫’预备役。通过考核,依‘枯荣律’行事,可得庇护与资源。否则,滚。”

枯木卫眼中魂火一闪:“遵命。”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地面,消失不见。

墨渊心中暗叹。他知道境主此言并非给苏清漪机会,更像是一种最后的审判与羞辱。让曾经眼高于顶、视污染为洪水猛兽的苏家大小姐,成为她最厌恶的“污染者”中的一员,还要接受那严苛的“枯荣律”约束……这比直接杀了她或许更残忍。但他不敢多言。

荆青冥站起身,走到殿外宽阔的露台上,俯瞰着他一手建立的城池。枯木为骨,毒花为环,净秽并存。城内,那些蹒跚前行却又努力掌控力量的半污染者们,正在教官(由表现优异的遗尘谷老人担任)的呵斥下结阵演练,道道受控的灰黑色气流如毒蟒般穿梭,虽不宏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韧性与诡异。

“觉得残忍?”荆青冥忽然开口,像是问身后的墨渊,又像是自言自语。

墨渊连忙躬身:“属下不敢!境主赐予他们新生与力量,已是天大的恩德。一切皆需代价,此乃天地至理。”

荆青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墨渊,你可知为何我定下的律法称为‘枯荣’?”

“请境主示下。”

“枯者,死寂,消亡,掠夺,是为秽,为魔道。荣者,生机,滋长,治愈,是为灵,为仙道。”荆青冥的目光扫过城外那圈灰白色的缓冲带,又掠过城内训练场上那些挣扎的身影,“世间万物,何曾纯粹?仙魔不过一念。强行剥离秽能,谓之净化,实则脆弱不堪,如无根之木。一味追求力量,放任污染,则沦为只知毁灭的怪物,亦终将自噬。”

他抬起手,掌心一朵微型的白焰黑莲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迷醉又恐惧的气息。

“唯有认知它,理解它,掌控它。令枯中有荣,荣中含枯,生死轮转,方为永恒。污秽可控,则魔兵亦能护道;力量无咎,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这,便是我‘无间花境’立根之本,‘枯荣律’的真谛——可控秽为兵!”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漠与绝对掌控的自信,如同法则律令,深深烙印在墨渊的心神之中。

墨渊浑身剧震,仿佛醍醐灌顶,深深拜服下去:“境主英明!可控秽为兵……属下必竭尽全力,助境主练就这支无敌之师!”

是啊,若污染不再是令人绝望的诅咒,而是可以掌控、可以利用的力量……那眼前这些正在艰难训练的“枯荣卫”预备役,将来会成长为何等可怕的存在?他们不畏寻常污秽,甚至能利用环境,他们的力量属性诡异歹毒,持久战能力惊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给予他们新生的境主,将拥有无与伦比的忠诚!

这绝非传统意义上的仙兵或魔军,这是一支前所未有的、行走于生死枯荣之间的恐怖力量!只为荆青冥一人所掌控的力量!

荆青冥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城池,他的“兵”。

城外,缓冲区边缘。

苏清漪听着枯木卫毫无感情地传达完荆青冥的旨意,娇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成为……枯荣卫预备役?和那些怪物为伍?接受那所谓的“枯荣律”?

她看着远处那座笼罩在诡异生机中的城池,看着城墙上狰狞的木刺和妖艳的毒花,再回想刚才远远看到的训练场上,那些身上缭绕着黑气、形态异化的人在演练合击……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可是苏清漪!曾经万灵仙宗的天之骄女,林风的未婚道侣!就算家族败落,就算被荆青冥羞辱,她怎能……怎能堕落到与污染者为伍?!

“不……我不能……”她失声喃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枯木卫冰冷的幽绿魂火“注视”着她,毫无催促,也毫无劝慰,只是沉默地等待,如同执行程序。它身后,那灰白色的缓冲带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骄傲与挣扎。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里,几个面黄肌瘦的苏家族人正偷偷向这边张望,眼中充满了希冀、哀求,以及……深藏的恐惧。他们身上的污秽斑痕,需要花境的丹药压制。他们的生存,需要花境的庇护。

苏清漪的目光扫过族人那绝望而渴望的脸庞,又看向枯木卫那冰冷无情的躯体,最后,她的视线仿佛穿透空间,看到了露台上那个模糊却掌控一切的身影。

昔日的退婚话语,林风的冷漠背叛,家族的濒临灭绝,荆青冥冰冷的俯视……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

骄傲碎了一地,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生存的渴望。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良久,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声音嘶哑而颤抖地,对着枯木卫,也对着自己的命运,吐出了两个字:

“……我……加入。”

枯木卫眼中的魂火跳动了一下,嘶哑道:“随我来,进行初步检测。”

苏清漪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滑落,滴落在秽土与灵机交织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如同走向炼狱般,跟随着那具枯木傀儡,一步步踏入了那条象征着生死枯荣界限的灰白色缓冲带。

露台上,荆青冥收回了目光,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苏清漪的选择,无非是进一步印证了他的道路——在绝对的力量与生存面前,所谓的骄傲与过往,不堪一击。

他的“兵”,又多了一个有点特别的素材。

仅此而已。

他的注意力,早已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那在血脉中低语,在虚空中呼唤的源头。

“可控秽为兵……这只是开始。”他低声自语,指尖一朵黑莲虚影悄然绽放,又湮灭。

苏清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过那条灰白色地带的。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与刀尖之间,灵魂仿佛被无形的大手反复撕扯、挤压。一侧是枯木城墙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压迫感,另一侧则是毒瘴花海弥漫的、充满诱惑却又致命无比的妖异生机。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此处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形成强大的领域力场,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闯入者的身心。

她体内的灵力和微弱的、因近期接触而沾染的秽气变得紊乱不堪,经脉隐隐作痛。更让她难受的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注视感”——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来自这座活着的城池本身。城墙上的木刺仿佛随时会暴起刺出,地面硬化藤蔓的纹路如同监视的眼瞳,甚至连空气中漂浮的、闪烁着微光的孢子,都像是无处不在的哨探。

引路的枯木卫沉默前行,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它那纯粹由枯木和残魂构成的躯体,似乎完美融入了这片环境。

终于,他们穿过一道由蠕动藤蔓自然形成的拱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又让苏清漪的心脏骤然缩紧。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露天训练场。地面并非泥土,而是由无数更加粗壮的黑色根须紧密交织而成,踩上去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弹性与活力。场地的边缘,矗立着几株极其巨大的、形态狰狞的暗红色妖花,它们的花瓣微微开合,喷吐出淡薄的、颜色各异的雾气,这些雾气并未扩散,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约束在训练场范围内,形成模拟不同污染环境的区域。

场中,约有百余人正在演练。

他们的形态各异,有的体表覆盖着角质鳞甲,手臂异化成骨刃;有的周身缭绕着凝而不散的黑气,移动时带起道道残影;有的则身体部分植物化,挥舞间能甩出带着尖刺的藤蔓或释放出麻痹性的花粉……但他们眼神专注,动作整齐,正按照一种奇异的阵型腾挪转移,口中发出低沉的、蕴含着某种韵律的呼喝。

道道灰黑色的气流——受控的秽能——从他们体内涌出,彼此交织、共鸣,在他们上空隐约凝聚成一片不断翻涌的、稀薄的灰黑色云气。那云气散发出腐蚀、衰败、狂乱的气息,却又被一种强大的集体意志约束着,并未真正失控。

这就是“枯荣战阵”?

苏清漪看得心惊肉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片灰云一旦压下,足以让金丹后期的修士真元滞涩、心神动摇!而这些结阵者,修为参差不齐,大多只在筑基中后期,少数几个领头者才堪堪达到金丹初期!

以弱胜强,倚仗的就是这令人防不胜防的秽能侵蚀!

“止!”一声冷硬的喝令响起。

战阵瞬间停止,所有灰黑色气流如百川归海般迅速收回演练者体内。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处,看向枯木卫以及它身后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衣女子。

那些目光复杂无比。有好奇,有审视,有冷漠,有不易察觉的嫉妒,甚至还有几分……隐藏很深的快意?他们认出了苏清漪,认出了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他们为污秽孽障的仙宗骄女。

一个身材高壮、脸上带着暗绿色苔藓状斑纹的汉子走出队列,来到枯木卫面前,恭敬行礼:“木十七大人。”他的声音粗哑,目光扫过苏清漪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枯木卫——木十七——嘶哑开口:“石魁,境主谕令,新预备役一名,名苏清漪。交由你进行初步检测,按‘枯荣律’一级标准执行。”

名叫石魁的汉子脸上苔藓斑纹似乎都亮了一丝,他咧嘴,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遵令。”他转向苏清漪,眼神变得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苛刻,“苏清漪?”

苏清漪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声音微涩:“是。”

“我是石魁,枯荣卫第三预备队训导官。”石魁声音隆隆,“既入花境,当守境主‘枯荣律’。第一条,绝对服从。第二条,力量可控。第三条,异化度低于警戒线。现在,进行初步检测,查验你对秽能的亲和与抵抗基础,放松或抵抗,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明白吗?”

苏清漪指尖掐进掌心,点了点头。

石魁不再多言,猛地探出右手,他的手掌瞬间覆盖上一层灰黑色的岩石质感,指尖缭绕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精纯的秽能之气,直直点向苏清漪的眉心!

这一指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锁定灵魂的诡异力量,那缕秽能虽细,却给苏清漪带来了远比外界浓郁污染更强烈的威胁感!这是经过高度凝练、受控的秽能!

苏清漪本能地想要运起灵力抵抗,身为修士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几乎无法抑制。但她猛地想起荆青冥的话语和眼前残酷的现实,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散去护体灵光,硬生生承受这一指。

“嗤——”

那缕秽能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刺入她的识海!

“呃啊——!”苏清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只觉得头脑仿佛被撕裂,无数混乱、暴虐、充满负面情绪的低语和幻象疯狂涌来,试图侵蚀她的神智。同时,一股阴冷死寂的力量顺着经脉急速蔓延,所过之处,灵力迅速消融冻结,经脉传来针扎般的剧痛。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一股不甘屈服的意志强行支撑。

训练场上鸦雀无声,所有预备役都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一关,深知其痛苦。看到这位曾经的“仙子”如今也和他们一样承受这般折磨,某种扭曲的平衡感在他们心中滋生。

石魁面无表情,仔细感知着苏清漪体内的变化。片刻后,他收回手指,那一缕秽能也随之消散。

苏清漪踉跄一步,大口喘息,眼中还残留着痛苦与惊悸。

“灵力根基尚可,对秽能抗性低于平均水平,心神意志……勉强及格。”石魁冷硬地宣布结果,语气中没有丝毫褒贬,“异化度,零。秽能亲和,极低。综合评价:劣等。编入第三预备队末位,观察期三个月,若无法引秽能入体并初步掌控,按律驱逐。”

“劣等”、“末位”、“驱逐”……这些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清漪残存的自尊上。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得到如此评价。

石魁不再看她,对木十七行礼道:“木十七大人,检测完毕。”

枯木卫点了点头,身影缓缓沉入地面根须,消失不见。

石魁转向脸色惨白的苏清漪,扔过去一套灰黑色的、材质奇特的衣物和一个木牌:“换上训导服,木牌是你的身份标识,也是监测异化度的法器,任何时候不得离身。给你一刻钟调整,然后入列训练。”

那衣物触手冰凉,似乎能吸收光线,上面还有若有若无的污秽气息。木牌粗糙,正面刻着“枯荣”二字,背面则是“叁·末”以及一个数字编号。

苏清漪握着这两样东西,只觉得无比烫手。

她环视四周,那些形态各异的前预备役们已经重新开始演练,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高耸的枯木城墙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她的过去。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秽能与生机混合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处何地。

骄傲、尊严、过往……在这里一文不值。

想要活下去,想要家族活下去,就必须抛弃过去,适应这里的一切,变得和他们一样……去掌控那令人作呕的污秽之力。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这令人心悸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决绝。

她默默地走到一处角落,背对着众人,开始更换那套灰黑色的训导服。

当她将那身代表过往的、已然有些破损的白裙脱下,换上毫无美感可言的灰黑色训导服,并将那块象征着“末位”身份的木牌挂在脖子上时,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脚下的黑色根须上,瞬间被吸收殆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如同她逝去的过去。

一刻钟后,穿着训导服的苏清漪,低着头,走入了那支灰黑色的队伍末尾,开始了她作为“枯荣卫预备役”的第一场训练——学习如何感知、引导,并尝试吸收那无处不在的、她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邪魔污染。

露台之上,荆青冥早已收回目光。

墨渊恭敬地立于身后,汇报着另一项进展:“境主,根据您从遗迹核心带回的那些碎片,结合‘花神碑’残文,研究院那边对‘净世白莲’的催化有了新进展。或许……不必完全依赖至秽之地的环境,可以通过构建模拟法阵,大幅缩短白莲子的培育周期,只是所需能量极其庞大……”

荆青冥目光微动,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说下去。”

他的注意力,彻底从训练场上的那个小小插曲,转移到了更具价值的事情上。

可控的秽能是兵器,而能净化万物、治愈本源、甚至可能对抗虚空污染的“净世白莲”,则是另一把更关键的钥匙。

花境深处,并非只有训练场的喧嚣与个体的挣扎。在荆父的主持和墨渊的全力配合下,一座被称为“枯荣工坊”的机构正悄然运转,它代表着“无间花境”更深层次的底蕴与未来。

工坊位于一株极其巨大的、内部已被掏空并改造的远古枯木树心之内。这里的墙壁并非死物,而是流淌着淡淡的、受荆青冥意志约束的秽能与生机混合的汁液,形成天然的能量管道和防护屏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既有草木清香,又有淡淡的硫磺与金属锈蚀般的气息,还有各种药草熬炼的味道。

工坊分为数个区域:

药理区: 数十名原本是遗尘谷药师、如今也或多或少有些异化的修士,正小心翼翼地将各种沾染了污染、但药性发生诡异变化的灵植,与荆青冥提供的、经过“白焰黑莲”初步净化的材料进行配伍。他们不是在炼制传统的灵丹,而是在尝试制作能稳定半污染者状态、甚至小幅提升其对秽能掌控力的“枯荣丹”以及快速恢复枯木卫损耗的“生肌膏”。

炼器区: 炉火并非凡火,而是引地脉秽能燃烧生成的“秽火”,呈现出一种幽绿色。工匠们将那些被污染异化、却依旧坚硬的骨骼、矿石,甚至提炼出的秽能结晶,与经过处理的枯木材料一同熔炼。他们锻造出的并非光华闪闪的飞剑法宝,而是形态狰狞、带着倒刺、能自发散逸侵蚀性能量的骨刃、木甲、以及能储存并释放特定秽能冲击的“秽爆符”。

演习区: 中央摆放着巨大的石台,上面摊开着从“枯萎秘境”和“天火遗迹”中带回的古老残卷、碑文拓片,以及荆青冥亲手刻录的《枯荣道典》基础篇的复刻本。几位年老的研究者(其中甚至有前仙宗共生派的长老,被荆青冥的手段和理念吸引而来)正激烈地争论着某个秽能符文的释义,试图解析更深层次的“枯荣”法则。

这里,才是“可控秽为兵”理念的技术核心所在。个体的训练是基础,但要将这股力量规模化、体系化,离不开这些背后的支持。荆青冥提供的不仅是力量道路,更是一整套与之匹配的“后勤”体系雏形。

墨渊正在药理区,仔细观察一炉新炼制的“枯荣丹”成色。丹成之时,没有霞光,只有一层内敛的、如同污渍般的暗色丹纹,却散发出能平复体内秽能躁动的奇异波动。

“副城主,”一名脸上带着细密鳞片的药师恭敬汇报,“这一炉的稳定性比上一炉提升了半成,但对心智的冲击似乎也略有增强,还需调整‘净心草’的比例。”

墨渊点头:“记录数据,继续试验。境主需要的是绝对可控,任何不稳定因素都必须排除。”

“是。”

就在这时,墨渊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只见荆青冥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工坊入口,正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片繁忙而诡异的景象。他的到来没有引起骚动,所有研究者、工匠、药师都只是停下手中的工作,向他躬身行礼,目光中充满了敬畏,然后便继续工作——这是荆青冥定下的规矩,在这里,效率和研究高于虚礼。

荆父也在研习区,看到儿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石台上的一处新发现。

荆青冥缓步走了过去。

“青冥,你来看。”荆父指着一块新拼接起来的碑文碎片,上面刻着古老的花仙文与一些扭曲的、似乎是描述污染本源的符号,“结合你带回来的记忆碎片,我们或许误解了‘污染’的某些层面。它并非纯粹的‘毁灭’,更像是一种……强行的、扭曲的‘同化’或‘覆盖’。而花仙先祖的力量,似乎能一定程度上……‘疏导’或‘转化’这种覆盖。”

一位头发花白、眼睛已有一半化为晶体的老研究者激动地补充道:“境主,若此解读成立!那您的‘枯荣道典’或许不仅能吸收利用秽能,甚至可能……在一定范围内,有限度地‘逆转’或‘修复’低程度的异化!当然,这需要难以想象的精微操控和对本源法则的深刻理解……”

荆青冥的目光扫过碑文,瞳孔深处那朵黑莲虚影微微旋转,无数感悟掠过心头。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无需执着于逆转。枯荣轮转,向前乃天地至理。重点在于,如何让‘枯’为我所用,并保留‘荣’之种子。可控,方为根本。修复与否,视价值而定。”

他的话语冰冷而务实,瞬间给老研究者火热的猜想浇了一盆冷水,却也指明了更现实的方向。老研究者怔了怔,随即恭敬道:“境主明鉴,是老朽执妄了。”

是啊,对于荆青冥而言,力量的本质是工具。这些半污染者之所以有价值,在于他们的“可控”与“可用”。花费巨大代价去“修复”他们,远不如思考如何让他们在现有状态下发挥更大战力,或者如何将这种“逆转”能力,变成一种更高效的控制或惩罚手段——例如,对敌人进行不可逆的异化,或者对不服从者施加“退化”的恐惧。

这才是“修罗”之道。

荆青冥在工坊内巡视一圈,对各项进展有了清晰的了解。他偶尔会开口,指出某个炼器符文的谬误,或调整某种药草的配比,每每直指核心,让那些沉浸其中多年的研究者茅塞顿开,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惊为天人。

最后,他停在了工坊最深处。

这里相对安静,只有一个简单的石台。石台上,悬浮着几件物品:一块焦黑的、似乎被雷劈过的木头碎片(来自天火遗迹核心);几颗不断试图蠕动、却被无形力场束缚的污秽肉块(来自被斩杀的高阶污染源兽);以及一小撮散发着微弱白光的泥土(净世白莲绽放后的残留)。

这些是最高等级的研究素材,目前无人能解析,只能由荆青冥亲自处理。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向那块焦黑的木头碎片。

指尖触及的瞬间,碎片猛地一颤,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仿佛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一股极其精纯古老、却又充满死寂与毁灭意味的气息试图反扑,但瞬间就被荆青冥指尖绽放的白焰黑莲虚影吞噬、净化、吸收。

他微微闭目,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雷霆”与“寂灭”的法则碎片。

“还不够……”他低声自语,收回手指。这些碎片提供的感悟零散而危险,远不足以支撑他窥探更高的境界。真正的答案,或许还在那虚空深处,在那已被污染的花仙祖地,在他那身陷囹圄的生母所在之地。

他转身,看向恭敬跟在身后的墨渊。

“工坊进度,尚可。资源倾斜,优先保障‘枯荣丹’稳定与枯木卫装备列装。”

“遵命,境主。”

“预备役训练,死亡率与异化失控率,必须控制在半成以下。我要的是兵,不是消耗品。”

“是!属下会亲自盯紧!”

“至于她……”荆青冥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木壁,看到了训练场上那个艰难尝试引秽能入体的身影,“按律执行,无需特殊关照。若能撑过观察期,编入作战序列,物尽其用。若不能……清理掉。”

他的话语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工具。

“是。”墨渊心头一凛,深知境主绝非玩笑。苏清漪的过往,在花境的铁律面前,毫无意义。

交代完毕,荆青冥不再停留,身影缓缓变淡,如同融入树心墙壁流淌的能量中,消失不见。

他回到了核心宫殿的露台,再次俯瞰全局。

训练场上,灰黑色的战阵依旧在操练,声势似乎比之前更凝练了几分。

枯木工坊内,研究还在继续,新的丹药和武器正在不断试验产出。

缓冲区外,那些侥幸得到些许丹药供给的苏家族人,依旧在艰难求生,期盼着里面的族人能带来更多希望。

而更遥远的四面八方,仙魔各大势力,想必正因“无间花境”的崛起和“可控秽为兵”的理念而暗流汹涌、惊疑不定。

这一切,都汇聚于他一人之手。

枯荣由心,生灭一念。

污秽不再是令人绝望的灾厄,而是可供驱使的魔兵。

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荆青冥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

一朵凝实的、花蕊处跳跃着纯净白焰的黑莲悄然浮现,缓缓旋转,散发出令周遭空间都微微扭曲的磅礴力量。

他凝视着这朵代表着他力量核心的黑莲,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看向了那未知的、低语呼唤的源头。

“兵已初成……”他低声自语,冰冷的目光中,终于掠过一丝名为野心的光芒,“下一步,该是远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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