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记纸扎店那顿气氛微妙却充满烟火气的午饭后,苏念婉拒了莫小川想带他在附近“探险”的提议。他深知老莫需要绝对的清净和时间来准备那些关乎生死的阴钱,自己留在那里反而碍事。
出了那间被阴冷气息笼罩的店铺,重新回到喧嚣湿热的丰都旧城区街道,苏念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阳光刺破云层,蒸腾起地面残留的雨水,空气黏腻得如同裹了一层湿布。他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快捷酒店办理入住,将简单的行李放下。
时间尚早,距离约定的两天期限还有大把时间。苏念心绪难平,既忧心钟浩然的状况,又对即将到来的酆都之行充满未知的忐忑。待在房间里只会徒增焦躁,他决定出去走走,熟悉一下这座笼罩在“鬼城”传说下的山城,也顺便……碰碰运气。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酆都名山景区的主入口附近。巨大的牌坊矗立,上面镌刻着“鬼城幽都”之类的字样。正值旅游旺季,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导游举着小旗子,用扩音器讲述着各种光怪陆离的鬼怪传说;小贩们高声叫卖着粗制滥造的“鬼脸面具”、“阎王令”等旅游纪念品;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劣质香烛味、油炸小吃的油烟味,喧嚣而浮躁。
苏念站在人流边缘,眉头微蹙。这热闹的、充满了商业包装气息的“鬼城”,与他从邋遢道士和老莫口中了解到的、那个真正连通阴阳、充满凶险的幽冥入口,简直是天壤之别。邋遢道士的话清晰地在耳边回响:“真正的鬼门,不在这人挤人的地方,藏得深着呢……”
他抬眼望去,景区的后方,是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青色山峦。山势陡峭,云雾缭绕,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原始与神秘。那里,或许才是线索所在。
没有犹豫,苏念避开主路,沿着景区边缘不起眼的小道,向着后山的方向走去。越往里走,人工的痕迹越少,游人也几乎绝迹。脚下的路从水泥台阶变成了崎岖的土路,再后来,连成形的路都没有了,只剩下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和被草木覆盖的山坡。
山间的空气明显清新湿润了许多,但也带着一股深山老林特有的阴凉。参天的古树枝叶交错,遮天蔽日,即使在正午时分,林间也显得有些昏暗。四周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不知名鸟虫的鸣叫、以及自己踩在枯枝落叶上的“咔嚓”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殖质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山下景区那股混合的浊气截然不同。
苏念放慢脚步,将灵觉提升到极致。他的双眼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仔细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岩石、每一棵形态奇特的古树。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向四周蔓延,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波动,尤其是……阴气的浓度。
他遵循着最朴素的道理:真正的阴阳交汇之地,阴气必然异常浓郁且精纯。同时,结合邋遢道士提到的某些特征——可能是特殊的地脉走向,可能是某种标志性的天然阵法,甚至可能是某种守护结界残留的气息。
他攀过陡峭的岩壁,拨开茂密的藤蔓,趟过冰凉的山涧。时而驻足在一块布满青苔、形状奇异的巨石前仔细感应;时而闭目凝神,感受山风中蕴含的地脉气息;时而攀上高处的岩石,眺望山势走向,寻找可能存在的、符合“鬼门”特征的天然门户或能量节点。
时间在专注的探寻中悄然流逝。太阳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艰难地穿透茂密的树冠,在林间投下斑驳陆离、不断移动的光斑。光线越来越暗,林间的温度也迅速下降,湿冷的雾气如同幽灵般从山谷深处弥漫上来。
苏念沉浸在对环境的感知中,浑然不觉。直到一阵山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
只见头顶的天空,早已被浓密的枝叶和升腾的雾气遮蔽得严严实实,只有极少数缝隙透出深沉的墨蓝色——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朦胧的弯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了东方的山头,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惨淡的清辉,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将林间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树影映照得更加诡异森然。
“糟了!”苏念暗叫一声。他过于专注探寻,完全没注意时间的流逝,更没留意自己深入后山的路径!此刻环顾四周,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能看到影影绰绰、形态狰狞的树木轮廓和黑黢黢的山岩,来时的路早已淹没在浓重的夜色和雾气之中,根本无从分辨!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这陌生的、地形复杂的、光线昏暗的后山深处迷路,危险系数直线上升。且不说可能存在的毒虫野兽,就是一脚踏空摔下山崖,或者掉进被落叶覆盖的深坑,都足以致命。更何况,在这传说中连通幽冥的地方,夜晚的深山里,谁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出没?
苏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回忆来时的方向,调动灵觉感知地脉的微弱流动寻找出路。但山间的雾气似乎有隔绝感知的作用,加上夜色和复杂地形,他的方向感完全混乱了。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了一段,却发现周围的景物越发陌生,仿佛陷入了某种无形的迷宫。
就在他心头微沉,考虑是否要冒险催动星力强行辨路时——
“什么人?!在勒里搞么子?!”
一道强光如同利剑般刺破浓雾和黑暗,猛地照射在苏念脸上!同时,一个带着浓重重庆口音、有些沙哑和警惕的中年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苏念被强光晃得下意识抬手遮挡,心中却是一动!有人!
他眯起眼睛,透过指缝向光源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保安制服、身材中等、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握着一支强光手电筒,警惕地照着他,一步步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过来。男人脸上带着长期户外工作的风霜痕迹,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我是来旅游的游客。”苏念迅速放下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些许后怕,“下午在景区里人太多了,觉得闷,就想找个清净地方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后山来了。没想到天黑的这么快,路也找不到了,完全迷路了。”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中带着真诚的焦急。
那保安用手电筒在苏念身上上下照了照,见他穿着普通休闲服,身上沾了些泥土草屑,但气质干净,不像偷猎的或者搞破坏的,脸上的警惕稍微放松了一点,但眉头依然皱着。
“你个瓜娃子!胆子也太大了嘛!”保安用方言数落道,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勒后山黑灯瞎火的,连个鬼影子都没得,你也敢乱跑?景区牌子写得清清楚楚,后山未开发区域,严禁游客进入!你是眼睛长到后脑壳去了迈?”
他用手电光指向苏念侧后方不远处,月光下隐约可见的两块巨大、黝黑、如同门柱般矗立的山岩。那两块岩石形态嶙峋怪异,中间形成一道狭窄、幽深、仿佛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中黑黢黢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感。
“看到那边没得?”保安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对古老传说的敬畏,“那两块大石头缝缝,我们勒里的老辈子都讲,那就是以前的鬼门关!阴兵借道的地方!邪门得很!白天都没得几个人敢靠近,你个瓜娃子晚上还敢往这边跑?嫌命长是不是?”
鬼门关?!
苏念心头猛地一跳,目光立刻聚焦在那两道巨大的、如同天然门户般的岩石缝隙上。他不动声色地调动灵觉,仔细感知那个方向。
阴气……确实有!比周围其他地方要浓郁一些,但也仅此而已。那阴气虽然精纯,却显得稀薄、沉寂,仿佛只是某种残留的气息,并没有形成稳定的阴阳通道或者强烈的能量节点。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感觉不到邋遢道士描述中那种属于真正鬼门关的、森严宏大的规则壁垒气息,也没有感应到任何守护力量(比如神荼郁垒)存在的痕迹。
假的?或者说,只是一个曾经可能有过微弱联系、但早已废弃或自然封闭的“伪入口”?苏念心中迅速做出判断,微微有些失望,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迷路游客的惶恐。
“啊?鬼…鬼门关?”他配合地露出惊讶和一丝害怕的表情,“我…我不知道啊!就是随便走走……”
“行了行了,莫啰嗦了!”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显然不想在这个“邪门”的地方多待,“算你娃运气好,碰到我巡山。赶紧跟我走!再待下去,小心真被鬼抓了去!”他转过身,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一条勉强能辨认的、被踩出来的小径,“跟紧点,莫乱看!”
“哎,好的好的!谢谢大哥!太感谢了!”苏念连忙应道,快步跟了上去。
保安显然对这片后山非常熟悉,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准确地避开湿滑的陡坡和隐藏在落叶下的坑洼。苏念紧跟在他身后,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路上,保安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苏念的莽撞,夹杂着一些本地关于后山闹鬼的传说,语气半是吓唬半是告诫。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了灯光。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一栋孤零零的、亮着昏黄灯光的平房出现在山腰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房子很简陋,红砖墙,水泥瓦顶,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酆都名山景区后山巡防点”。
这就是保安室了。
保安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味、方便面调料包和某种陈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一张旧办公桌,上面堆着登记本、对讲机、一个保温杯和一个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正无声地播放着雪花点)。墙角放着一张折叠行军床,床上堆着凌乱的被褥。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洗手池。
“进来坐会儿,喝口水,定定神。”保安招呼了一声,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指了指墙角一个塑料凳子。
“谢谢大哥。”苏念道了声谢,在塑料凳上坐下,目光快速扫过这个简陋的保安室。一切都显得那么普通、陈旧,充满了基层工作人员生活的烟火气和疲惫感。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掠过办公桌旁边的墙角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在行军床和墙壁的夹角处,靠墙放着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黄铜香炉!
那香炉样式古旧,只有巴掌大小,三足圆腹,表面布满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腻的黑色污垢,显然很久没有清理过了。炉膛里积满了灰白色的香灰,灰烬中,赫然插着三根刚刚燃尽不久、只剩下短短一小截焦黑竹签的香脚!
这本身没什么稀奇,很多地方都有烧香祈福的习惯。但让苏念心头剧震的是——
那香炉里残留的、极其微弱的香火气息,以及香炉本身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沟通幽冥的微弱波动!
这气息……与老莫制作阴钱时,最后加盖那枚深青色法印所引动的、源自幽冥深处的规则之力,竟有几分相似之处!虽然微弱了千百倍,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但那本质上的联系,苏念绝不会认错!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保安用来求平安的香炉!这炉,这香,供奉的对象……恐怕非同一般!
苏念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装作好奇地随口问道:“大哥,你这香炉……看着有些年头了?还供着香呢?”
保安正拧开保温杯准备再喝一口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神色,像是某种被窥破秘密的尴尬,又带着点难以言说的忌讳。他放下杯子,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有些闪烁地看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香炉。
“咳……老物件了,家里老人留下来的。”保安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些,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在勒山里头巡夜,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图个心安罢了。”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对古老传统的敬畏和妥协:“逢年过节,或者……每个月阴气重的几天,烧点纸钱,上柱香……给山里的‘老邻居’们行个方便,莫来找麻烦。”
烧纸钱?上香?给山里的“老邻居”行方便?
苏念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积满香灰的炉膛里,那三根焦黑的香脚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个普通的景区保安,为何会供奉一个能散发微弱幽冥气息的香炉?他口中的“老邻居”,指的又是什么?这看似寻常的保安室,这深藏后山的巡防点……难道真的只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