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年华”疗养院的花园在黄昏里像个褪了色的油画布。惨淡的暮光从冰冷的铸铁栅栏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过头的花香，混合着消毒水、营养糊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电子设备散热的微弱焦糊味。林柚蜷缩在一架冰冷的金属轮椅上，脑袋歪向一边，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她刻意松弛的嘴角淌下，在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对着花坛里一株蔫头耷脑的月季，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37床，该回房了，起风了。”一个身材壮硕、穿着浆洗得发硬白色护工服的中年女护工，声音平板得像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推起林柚的轮椅。林柚的身体随着轮椅的移动无力地晃动着，像个破旧的布娃娃。护工推着她，沿着铺着防滑塑胶、却依旧显得冰冷漫长的走廊，朝着所谓的“安宁疗养区”走去。
走廊的墙壁刷着一种令人压抑的、仿佛掺了灰粉的米黄色。天花板上间隔均匀的吸顶灯投下惨白的光，将墙上那些印刷拙劣的“感恩微笑”、“幸福晚年”宣传画照得更加虚假刺眼。林柚半闭着眼，眼睑缝隙里，锐利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无声地记录着路线、监控探头的位置、门禁卡的型号。轮椅经过一个岔路口，指向d区的指示牌被擦得锃亮。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白色护工服、推着不锈钢多层药车的年轻男护工，动作麻利地拐进了d区走廊深处，刷卡，消失在厚重的自动门后。药车最底层，林柚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不起眼的银色金属箱，箱体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组细小的、蓝光幽幽的指示灯在门关合的瞬间一闪而逝。
几乎在药车进入d区的同时，林柚藏在宽松病号服袖管里的左臂内侧，贴近皮肤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带着特定节奏的震动。嗒…嗒嗒…嗒…像摩尔斯电码，又像某种生物的心跳加速。那是老K的“杰作”——一支伪装成普通软毛牙刷的微型生物电场探测器。牙刷柄内部，一个拆自电动剃须刀的微型偏心轮马达正忠实地工作着。此刻，这震动并非来自刷牙，而是探测器捕捉到附近区域异常活跃的复合脑电波信号后，通过预设的震动模式传递给她的警告。震动的频率和强度，与探测到的生物电场强度正相关。此刻，袖管里的“牙刷”震得她皮肤发麻，指向清晰：d区深处，有东西在大规模、高强度地刺激着大脑！
护工将林柚推回她那间狭窄得只放得下一床一柜的单人“安宁”病房。房间没有窗户，只有顶上一盏昏暗的吸顶灯，空气里漂浮着陈腐的气息。护工熟练地从药车小格里拿出一个印着“37”的小药杯，里面躺着两片白色的镇静剂和一小杯清水。“吃药，37床。吃了好好睡。”她的声音依旧平板，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柚的脸，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林柚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眼神呆滞地转向药杯，手指颤抖着，动作笨拙又迟缓地去拿。她的动作慢得像慢放镜头，指尖好几次“不小心”碰歪了水杯，清水溅出几滴在床头柜上。就在护工皱眉，下意识伸手想去扶稳水杯的瞬间——林柚那看似完全失控的、沾着口水的手指，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闪电般划过药杯！两片白色的药片被她指尖隐藏的、薄如蝉翼的生物胶膜粘起，瞬间缩回袖口深处。与此同时，袖口里早已准备好的两颗特制“跳跳糖”被精准地弹入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动作完成得无声无息，流畅得如同魔术。护工只看到她笨拙地抓起药片塞进嘴里，然后接过水杯，仰头喝水。
“咕咚。”吞咽声响起。
下一秒——
“噼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阵密集、响亮、如同微型鞭炮在林柚口腔里炸开的清脆爆响猛地响起！声音在寂静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是那两颗“跳跳糖”在疯狂作用！
林柚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彻底吓懵了，浑身剧烈地一抖，眼睛惊恐地瞪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整个人在轮椅上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口水流得更凶了，表情扭曲成一团惊骇的茫然。
护工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半步，眉头紧锁，厌恶地看着林柚嘴角流下的混合着口水和糖粒的涎水。“发什么神经！安静点！”她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看着林柚那副被“口腔爆炸”吓傻了的痴呆模样，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她粗鲁地扯过毛巾胡乱擦了擦林柚的下巴和衣襟，确认她把“药”咽下去了，便不再理会，转身推着药车离开了房间，沉重的房门“咔哒”一声锁死。
房间陷入死寂。只有林柚粗重、带着表演痕迹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粗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林柚脸上所有的呆滞、惊恐和口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眼睛重新变得锐利、冰冷，如同淬火的刀锋。她迅速从轮椅坐垫下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巧的、老K改装的万能门禁卡复制器（外壳伪装成一块磨平的肥皂），以及一把特制的、带有高频振动切割头的微型工具。她动作迅捷无声地滑到门后，将复制器贴在门禁读卡区。屏幕上数据流飞快滚动，几秒后，“滴”一声轻响，代表复制成功的小绿灯亮起。她没有选择开门——门外走廊有监控。
她的目标，是房间角落那个被厚重防尘网覆盖的、早已废弃的通风井入口。老旧的金属格栅用四颗锈死的螺丝固定着。林柚拿出微型切割工具，对准一颗锈蚀的螺丝帽。工具头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高频蜂鸣，接触点瞬间变得通红，坚硬的锈蚀如同黄油般被轻易熔开。不到三十秒，四颗螺丝帽被无声熔断。她取下切割头，换上一个带强力吸盘的微型把手，用力一拉，沉重的金属格栅被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陈年灰尘和铁锈腥气的方形井口。
通风井垂直向下，深不见底。井壁上固定着锈迹斑斑的金属梯。林柚没有丝毫犹豫，将轮椅卡在通风井口作为掩护，身体如同灵巧的壁虎，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沿着冰冷的金属梯快速向下攀爬。黑暗和浓重的灰尘味包裹着她，只有袖管里那支“振动牙刷”的震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地敲打着她的皮肤，指引着方向。
向下攀爬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震动强度达到了顶峰，袖管里的“牙刷”马达疯狂嗡鸣，震得她手臂发麻。旁边井壁上出现一个横向的、更大的通风管道分支口，同样被金属格栅封着。格栅后面，隐约透出闪烁的、冷色调的微光。
林柚将眼睛贴近格栅的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格栅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挑高的地下空间，冰冷的白光从天花板成排的无影灯上倾泻而下。下方，数十张如同牙科手术椅的金属躺椅呈环形排列，每一张椅子上，都固定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统一蓝色条纹病号服、形容枯槁的老人！他们的头上，紧紧箍着一个银灰色的、布满密集电极触点的金属罩，沉重的线缆如同怪物的触手，从金属罩后面延伸出来，汇聚到中央一个嗡嗡作响、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庞大圆柱形设备上。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老人的脸！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他们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极端割裂的状态！一部分人的脸扭曲着，嘴角咧到不可思议的弧度，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充血，整张脸沉浸在一种极度狂喜的痉挛中，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像是在无声地狂笑！而另一部分人，则完全相反，面部肌肉松弛到极致，眼神空洞茫然，嘴巴微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如同彻底失去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到了极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在同一个空间里无声地演绎着，形成一幅诡异到令人窒息的地狱绘卷！
在环形设备阵列的正中央，一面巨大的监控屏幕悬挂着。屏幕上，跳动着冰冷的蓝色数据流和不断刷新的脑波图谱。屏幕顶部，一行猩红的粗体标题像凝固的鲜血：
**【阿尔法波同步灌溉项目 - 批次：d7】**
**【当前同步率：71%】**
**【目标峰值：90%（深度幸福态）】**
**【异常波动监测：2人（编号：d7-09, d7-15 - 建议强化灌溉）】**
林柚的指甲深深抠进通风井冰冷粗糙的混凝土井壁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认出了编号d7-09躺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她母亲！母亲枯槁的脸上，正交替浮现着那种令人心碎的狂喜痉挛和彻底的麻木！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和冰冷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堤坝！脑波灌溉…他们真的在干这个！把活生生的人脑，当成庄稼一样“灌溉”，强行催生所谓的“幸福态”！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地下空间的死寂！尖锐的音波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进林柚的耳膜！整个地下空间瞬间被旋转闪烁的刺目红光笼罩！
林柚心脏骤停！被发现了？通风井有传感器？
她猛地回头！
一张肥胖、冷漠、如同石膏面具般的女人脸，正堵在她刚刚爬下来的垂直通风井口上方！惨白的灯光从她身后打来，将她壮硕的身影投射成一片巨大、浓黑、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如同深渊巨口，将下方井道里的林柚完全笼罩！
正是刚才给她喂药的护工！
护工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透过通风井的格栅，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了贴在井壁上的林柚。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拉出一个僵硬、冰冷、如同用尺子画出来的标准“微笑”，在闪烁的警报红光下，显得无比狰狞。
“37床，”护工平板的声音透过警报的间隙，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钻进林柚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心上，“该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