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吞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气中激起一圈圈无声却致命的涟漪。
柳姨鲜红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不是笑。
是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像冰面下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绝对的掌控和一丝……非人的满足。她的目光,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脸上每一寸因饥饿和恐惧而扭曲的肌肉,欣赏着我灵魂深处那根名为“抵抗”的弦,在极致诱惑下濒临崩断的凄鸣。
老王捧着那碗浓白骨汤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帽檐下,压抑的呜咽声更响了,带着一种焦躁的、亟待满足的兽性。那碗汤,对他而言是毒药,是枷锁,却也是此刻唯一能缓解他体内那非人饥渴的“甘霖”。他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拴住却闻到血腥味的饿狼,本能地想要靠近我——这个似乎即将加入“盛宴”的新猎物?还是即将与他分享“甘霖”的新同伴?
我的双脚,像被那浓烈的骨汤香气浇筑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冷风依旧吹拂着后背,带来清醒世界的最后一丝凉意,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再也无法触及我滚烫的皮肤和沸腾的血液。胃袋不再是翻搅,而是变成了一只贪婪的、不断收缩的真空泵,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巨大的空洞,疯狂地吮吸着空气中那致命的香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唾液不受控制地大量分泌,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羞耻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扭曲的期待。
靠近它。
喝下去。
痛苦就会停止。
那极致的鲜美…那灵魂震颤的满足…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住每一根理智的神经,勒紧,窒息。
柳姨那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依旧保持着那个轻微勾动的姿势。没有催促,没有言语。只有绝对的静默和那无声的召唤,比任何嘶吼都更具穿透力。她身后的老王,像一尊被欲望和痛苦双重腐蚀的雕像,唯一鲜活的,只有他帽檐阴影下那双死死盯着汤碗、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
我动了。
不是扑向那碗汤。
也不是转身跳窗。
而是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顿地,朝着门口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白色搪瓷碗挪去。膝盖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视线无法从碗口那袅袅升腾的热气上移开,那奶白色的、浓稠得如同油脂般的汤汁,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对我低语,在对我歌唱。
距离在缩短。
骨汤的香气愈发浓郁、霸道,几乎成了实质的触手,缠绕着我的口鼻,钻进我的肺腑,渗入我的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主动汲取这甜美的毒药。胃里的饥饿感被彻底点燃,化作焚身的烈焰,灼烧着最后一点名为“人性”的灰烬。
老王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靠近,喉咙里的呜咽猛地拔高,变成一种短促、尖锐的嘶嘶声,像毒蛇在警告。他佝偻的身体绷紧,捧着碗的手臂肌肉虬结,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碗护在怀里,或者……用它作为武器。
柳姨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我,冰冷,洞彻。她似乎对老王的反应毫不在意,或者说,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三步。
两步。
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碗壁边缘凝固的油渍,看到汤汁表面细微的涟漪,闻到那深入骨髓的异样鲜甜下,似乎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是骨髓?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一步。
我站在了老王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陈旧汗臭和一种更深沉腐朽的气息。那气息,与他碗中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令人疯狂的矛盾漩涡。
老王的头猛地抬起!
帽檐下,那张灰败如骷髅的脸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眼窝深陷得可怕,眼珠浑浊不堪,布满血丝,但那瞳孔深处燃烧的饥渴,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来自幽冥的鬼火!他的嘴唇干裂、乌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露出几颗发黄变形的牙齿。
“呃…嗬…”他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声响,死死盯着我,又死死盯着自己手中的碗。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占有欲和一种被本能驱使的痛苦挣扎。他似乎在害怕我抢走他的“解药”,又似乎在渴望有人与他一同沉沦,分担这无边的痛苦。
柳姨依旧沉默着,像一尊白色的、掌控生死的判官。
我颤抖着,缓缓抬起手。手臂重若千钧,指尖冰凉。目标,不是老王的碗,而是……我自己那无法控制的、疯狂分泌唾液的嘴。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伸向那碗汤的冲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唤醒理智。
“不…不能…”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不堪,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老王似乎被我这微弱的抵抗激怒了,或者是他体内的饥渴再也无法压制。他猛地向前一凑,那张骷髅般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浓烈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香!!”他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尖叫,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给…给我…饿!饿啊!!”他的声音扭曲变形,带着非人的痛苦和一种孩童般的无理索求,却又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他手中的搪瓷碗剧烈地晃动着,浓白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油腻的痕迹。那溅出的香气,如同投入火堆的油,轰然引爆了我体内最后的防线!
胃袋猛地痉挛、收缩,剧痛伴随着一种灭顶的空虚感袭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身体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摇摇欲坠的意志!抬起的、原本掐着自己掌心的手,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切和贪婪,颤抖着伸向了老王手中那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的碗壁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出租屋外的走廊尽头传来!
像是沉重的铁门被狠狠踹开,又像是巨大的重物轰然倒地!巨大的声浪在狭窄的楼道里猛烈回荡,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深渊!
我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被欲望烧灼的瞳孔骤然收缩!
老王被这巨响惊得浑身剧震!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捧着碗的手下意识地一缩,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那是对某种更强大、更混乱的暴力的本能畏惧!
一直如同冰雕般静立的柳姨,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第一次闪过一丝……被打扰的冰冷不悦?或者说,是计划外变数带来的瞬间审视?
走廊尽头,那巨响的余波还未散去,紧接着传来一阵混乱的、夹杂着方言的粗暴叫骂声和重物拖行的刺耳摩擦声!脚步声杂乱而沉重,听起来不止一个人,正气势汹汹地朝着这个方向逼近!
“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躲?躲你妈棺材里去!”
粗鄙不堪的咒骂声像肮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死寂的走廊里,越来越近!显然是冲着我这层楼来的!
这混乱、暴戾、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闯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粗暴地撕裂了这由骨汤香气和无声恐惧编织的、近乎凝固的诡异结界!
柳姨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从我身上移开,投向门外走廊那骚乱传来的方向。她的眼神里,那掌控一切的漠然第一次被一种冰冷的、被打扰的审视所取代。她似乎在评估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评估其威胁等级。
老王则彻底慌了神。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捧着汤碗的手抖得更加厉害,汤汁不断溅出。他惊恐地看向柳姨,喉咙里发出无助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又恐惧地看向走廊骚乱的方向,脚步慌乱地向后缩,似乎想把自己藏进出租屋的阴影里。
而我——
那被极致饥饿和骨汤诱惑烧灼得几乎融化的理智,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的现实噪音,狠狠地泼了一盆冰水!剧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却不再是单纯的被诱惑的悸动,而是混杂了新的、巨大的惊恐!
高利贷!
是那群催命的恶鬼!他们竟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刻找上门来了!
求生的本能,在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恐怖夹击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柳姨和老王被走廊的混乱短暂分神,那无形的、笼罩着我的致命压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就是现在!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碗汤,不再看柳姨和老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爆发出的求生意志,像一枚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向刚刚被我推开一半的窗户!
“哗啦——哐当!!!”
老旧的塑钢窗被我整个撞开,窗框砸在外墙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冰冷的夜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狭小的房间!
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台,身体重重砸在狭窄、布满灰尘和锈迹的空调外机平台上!坚硬的金属边缘硌得肋骨剧痛,但我毫不停留!双手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粗糙、带着铁锈腥气的消防梯栏杆!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身后,出租屋的铁门似乎被更大力度地推开,走廊里催债者的咆哮声已经近在咫尺!同时,我还感觉到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我的背上——那是柳姨的目光!
恐惧让我爆发出非人的敏捷!我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顺着锈迹斑斑、吱嘎作响的消防梯向下攀爬!粗糙的铁锈刺破手掌和膝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却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我还活着的知觉。
下方是黑黢黢的、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头顶,出租屋的窗口,传来催债者粗暴的拍门声和叫骂,还有老王惊恐的、意义不明的嘶鸣。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而在这一片喧嚣之上,我仿佛清晰地听到,一个冰冷、平静、毫无波澜的女声,穿透了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如同毒蛇的嘶鸣:
“跑吧……小东西……”
“香气……会找到你的……”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和一种……令人绝望的笃定。
我重重地摔落在小巷冰冷的、散发着垃圾酸腐气味的水泥地上,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口那片象征着“外面世界”的、微弱路灯光芒的方向,亡命狂奔!
身后,出租屋的窗口,柳姨白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像夜色中一朵不祥的纸花。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锁定着我狼狈逃窜的背影,鲜红的唇角,似乎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巷子口的光就在眼前,但我感觉不到丝毫安全。
只有一种更深的、如影随形的寒意。
那骨汤的香气,似乎并未消散,而是融入了我的血液,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柳姨的话,如同诅咒,在狂跳的心脏里反复回响:
香气……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