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蟠龙柱影还在眼前晃,皇帝喉间那团棉絮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炭块。
他伸手去抓龙椅上的金丝绣纹,指甲缝里渗出血来——这不对,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皇上!”
内监的尖叫刺破殿内的寂静。
皇帝的玄色龙袍被冷汗浸透,像片浸了水的乌云瘫在龙椅里。
太医院院正张守仁带着四名御医跌跌撞撞冲进来,搭脉的手刚触到皇帝手腕便抖了抖:“这脉......似中毒又非毒,似急火攻心却无热症。”
“废物!”大皇子萧承煜踹翻脚边的茶案,青瓷碎片溅到张守仁脸上,“前日册封礼上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皇帝攥着的信笺,蓝墨晕开的“民之所向”四个字刺得他眼疼。
“快传济世庐!”掌事太监颤巍巍扯着嗓子喊,“苏娘子的人......来的快!”
半个时辰后,杜仲抱着个青布包裹冲进乾清宫。
他额角沾着晨露,袖口还沾着济世庐药圃的泥,却在门槛前稳稳刹住脚步:“苏娘子命我送方。”他展开素笺,墨香混着草药味散开来,“安神养心汤,须用井水,忌铜器,火候七分止。”
张守仁捏着药方嗤笑:“井底之水哪有玉泉山的清冽?
铜器煎药最是稳妥,火候七分?
胡闹!“他拂袖命小太监:”去御药房取百年野山参,换银锅猛火熬!“
杜仲想拦,却被御前侍卫架住胳膊。
他望着那团在银锅里翻涌的棕褐色药汁,喉结动了动——苏娘子昨日在信笺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的“若违我法,病必加重”,此刻正压在他心口。
药汁喂下盏茶工夫,皇帝突然剧烈呕吐。
紫黑色的秽物里漂着半片参须,他的脖颈暴起青筋,额头烫得能烙熟鸡蛋:“疼......朕的头要炸了!”
张守仁跪在地上直磕头,冷汗把乌纱帽都浸透了:“臣罪该万死!
臣罪该万死!“
“够了!”赵德昭柱着拐杖踉跄上前,白须被殿风掀起,“如今唯有请苏娘子亲诊!”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皇帝在龙椅里蜷成虾米,听见“苏娘子”三字,突然抓住赵德昭的衣袖。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老臣手背,声音细若游丝:“宣......宣她来。”
午门外的日头正毒。
苏锦言站在宫门前,望着那口架在青砖上的铁锅。
秦九带着亲卫在四周布了人墙,百姓们挤在三丈外,却连咳嗽都不敢大声——他们看见苏娘子素色裙裾沾着药渍,发间只插着根素银簪子,像株长在野地里的蓝花,偏生站得比朱红宫墙还直。
“生火。”她声音清泠,“用井水泡药半个时辰,换松枝引火。”
张守仁缩在人群里看着,嘴唇直哆嗦。
他看见杜仲蹲在锅前扇风,看见苏锦言亲自用铜秤称药材,看见她指尖在药罐口悬着试温度,像在抚弄婴儿的额头。
“药性如人性,过刚则折,过柔则糜。”她突然提高声音,让所有百姓都听得见,“这味人参,本是补心的良将,偏有人要它当冲锋的卒子——”她用竹片挑起片参须,“火候过了三分,它便从救命丹变成了穿肠箭。”
药香漫开时,皇帝正攥着赵德昭的手说胡话。
忽然有缕清甜的药气钻进鼻孔,他混沌的脑子突然清明了一瞬。
等杜仲捧着药碗进来时,他竟自己撑着龙椅坐直了。
“喝。”苏锦言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像根银针挑开了他脑子里的乱麻。
药汁入口微苦,后味是清冽的甘。
半炷香后,皇帝额角的汗慢慢收了,心跳声不再擂鼓,倒像春溪淌过卵石。
他望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张守仁,突然笑了:“朕吃错了药。”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宫墙。
当天夜里,景阳宫的刘妃就遣了贴身侍女去济世庐,说要学“看舌苔辨寒热”;三皇子萧承礼翻出压箱底的《汤头歌诀》,躲在书斋里背得口干舌燥;连最是厌恶医事的九公主,都命人搬了两筐野菊到庭院里,说是要“跟着苏姐姐晒药”。
太子萧承睿在东宫摔了第三套茶盏。
案上的密报写着:“千医副使资格考,报名者已逾三百。”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指尖掐进檀木案几:“那本《百草图谱》......必须烧了!”
可他没算到秦九的防备。
三更天,药库外的狗刚叫第一声,亲卫们就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为首的刺客被按在地上时,怀里还揣着浸了油的火折子。
秦九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谁指使的?”
“东宫......”刺客吐了口血,“太子殿下要烧《百草图谱》,说那上面记着......记着蛊毒解法......”
萧无衍的玄甲军是在黎明前冲进东宫的。
他披着染血的披风,手中的剑还滴着刺客的血,却在看见那些被红布蒙着的铜炉时,瞳孔骤然收缩——每个炉鼎上都刻着歪扭的符咒,炉底结着黑褐色的痂,分明是炼过蛊毒的痕迹。
“呈给皇上。”他把证据装进檀木匣,转身对亲卫说,“把这些炉鼎抬到午门,让百姓看看。”
勤政殿的烛火彻夜未熄。
皇帝盯着案上的《千医政略》,烛泪落进“分级诊疗”四个字里,像滴凝固的血。
他抬头看向立在阶下的苏锦言,她素色裙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鞋尖沾的泥——那是济世庐药圃的泥,混着蓝花的香。
“你要什么?”他问,声音比昨日有力了些。
苏锦言垂眸,望着自己交叠在腹前的手。
那双手生着薄茧,指节因常年握药锄有些变形,却比金銮殿上的任何玉扳指都要干净:“我要的,早已在民间生根。”她翻开案上的册子,“这十三条,能省药费三成,少死百姓十万。”
皇帝的笔尖在宣纸上停顿了很久。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一口气:“朕治天下三十年,今日才知何为‘为民施政’。”
子时三刻,济世庐最高的阁楼里,苏锦言望着皇宫方向的灯火。
那光透过重重宫墙,像颗不太亮却怎么也灭不了的星。
“苏娘子!”杜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点急促的喜悦,“北境急报!
萧王爷率玄甲军移营至皇城南门,列阵十里,帅旗上......“他喘了口气,”写着’迎后‘。“
苏锦言转身,取下墙上那支素银头饰。
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被她的指尖焐得温热。
她戴上发间时,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开案上的《青囊残卷》,最后一页的“医心即道”四个字,在月光下亮得晃眼。
宫墙内,小太监阿福缩在御衣房的角落。
他怀里揣着块蓝布,是从百姓铺的白毯上偷偷剪的。
此刻他正踮着脚,把蓝布缝进皇帝新制的龙袍衬里。
针脚歪歪扭扭,他却抿着嘴笑:“等万岁爷穿上,才算真龙。”
《医政十三条》颁行次日清晨,吏部尚书的轿辇停在了济世庐门口。
门房正要通传,却见那轿帘一掀,滚出张白纸——是告病折子。
紧接着,户部、刑部的轿辇相继而至,白纸像雪片般落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