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巾风潮席卷京城第三日,赵德昭在礼部值房坐了整整半日。
案头宗人府送来的奏疏墨迹未干,“庶女无仪,乱纲常、废礼制”几个字被他反复摩挲,指腹几乎要将宣纸戳穿。
窗外又飘进一角靛蓝头巾,是哪个胆大的小吏竟把巾医的标识系在了腰间。
他猛地拍案,茶盏跳起来泼湿半卷奏疏,却在溅起的水花里,看见自己鬓角不知何时已添了霜白。
“大人,宗正寺的车驾在门外候着。”老仆掀帘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说是要同您一道面圣。”
赵德昭望着案头那柄祖传铜尺——昨日他在济世庐台阶下,就是这铜尺当啷落地,砸断了他维持半世的底气。
此刻铜尺静卧在奏疏旁,鎏金的“礼”字被茶渍浸得模糊。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册封大典上,那道青衫身影站在丹陛之下,说“天下医者皆为我冠”时眼里的光。
那光太亮,亮得他这个守了一辈子礼法的老臣,忽然懂了什么叫“旧规矩烧了,才有新火种”。
可宗人府的人已经在叩门了。
赵德昭闭了闭眼,将铜尺收进袖中。
他知道这一去,是要做最后一次挣扎——不为压苏锦言,是为压这世道里,那些他看不透的变数。
同一时刻,城南济世庐分塾前。
小蝉攥着染了粪污的蓝头巾冲进药田,鞋跟沾着湿泥,发簪歪在耳后。“阿姊!”她声音发颤,“三十六家医塾都被泼了粪,门楣上刻着‘药婆不得入堂’......”
苏锦言正蹲在药田边缘,指尖抚过一株新生的断渊草。
这草是她前日在坛前埋下的种子,此刻竟已抽了三寸长的茎,叶片上凝着露珠,像谁落的泪。
听见小蝉的话,她指尖微微一顿,断渊草的叶尖立刻卷起来,仿佛在替她疼。
“他们怕的不是我登位。”她站起身,裙角沾了草屑,“是怕人人皆可为医。”风掀起她鬓边的蓝巾,露出额角那道淡白的疤——前世嫡姐用砚台砸的,如今倒成了最好的印记,“当每个农妇都能接生,每个樵夫都能治蛇毒,那些攥着《纯血谱》的药正盟,那些靠‘嫡女’二字压人的世家,还拿什么当梯子?”
小蝉望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昨日在坛前,苏锦言捧着《青囊残卷》最后一页时的眼神。
那页残卷她见过,墨迹斑驳,只写着“药脉通心术,以真名册为引,燃心火唤醒地脉药根”。
当时苏锦言指尖抚过“真名册”三个字,像是在抚着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去把杜仲和秦九叫来。”苏锦言转身走向药庐,青衫下摆扫过沾露的药草,“今夜子时,后山祭坛。”
子时的后山笼罩在薄雾里。
祭坛是苏锦言带着药童们连夜搭的,中央摆着两册名簿:左边那本《纯血谱》金线装帧,封皮上“药正盟”三个字是用犀角粉写的,摸上去还带着凉沁沁的腥气;右边那册则是“千医令”首批名录,粗麻纸页上盖满各地医寨的红手印,有苗疆的银饰印,有漠北的狼头印,甚至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巴掌印——是个七岁小丫头非要按的,说长大要当巾医。
苏锦言跪在坛前,白骨笔在掌心划出细痕。
鲜血滴在《纯血谱》首页,她一笔一画写下“伪”字,墨迹未干便将整册投入火盆。
“轰——”
火焰腾起的刹那,整座山体突然震颤。
地下传来细微的嗡鸣,像是沉睡多年的巨兽翻了个身。
赵德昭派来监视的礼官躲在树后,看见火中飞出数只灰蝶,翅上带着焦痕,落在他脚边的野草上——那草原本蔫头耷脑,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开出淡紫色的小花。
“大人,火中飞蝶!”礼官连滚带爬跑回礼部,“落处草木疯长,怕、怕是祥瑞......”
赵德昭正对着祖宗牌位焚香,手一抖,香灰撒了满地。
他望着牌位上“守礼”二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初任礼部尚书时,也是这样焚香,这样发誓要守好祖宗规矩。
可如今,那些规矩在蓝头巾面前,怎么就成了纸糊的?
后山祭坛上,苏锦言望着燃尽的《纯血谱》,目光转向右边的新册。
小蝉突然扑过来攥住她手腕:“阿姊,这是三千六百人的命啊!
烧了他们拿什么证明身份?“
“证明?”苏锦言轻轻抽回手,指尖抚过新册上第一个名字——郑承业的母亲,那个在苗疆用草药救下整村麻疹患儿的老妇,“他们的命在救人的针里,在熬药的火里,不在一张纸上。”她将新册轻轻覆在火上,“这册不是枷锁,是火种。”
淬火银针刺入掌心的瞬间,鲜血滴落焰心。
火焰骤然转青,竟不焚纸,反而将每一个姓名都烙进虚空。
杜仲举着算盘的手在抖:“三、三千六百个光点儿!”小蝉仰起脸,看见那些幽光像星子般升上夜空,连秦九的玄甲都被映得发蓝。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漠北军帐里,正在给伤兵敷药的老军妇突然顿住。
她腰间的济世针“嗡”地轻鸣,烫得她松手,银针却悬在半空,朝着东南方微微颤动。
苗疆医塾里,那个按小巴掌印的丫头正蹲在溪边洗药,腕间的蓝巾突然泛起微光,连溪里的游鱼都围过来,轻轻碰她的手。
大地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发出裂响。
无数晶莹根须破土而出,缠绕着火坛,每一根根尖都绽开半透明的蓝花。
杜仲数得手都在抖:“三千六百零一朵!
和持针者数分毫不差!“小蝉跪在地上,泪水滴在花瓣上,”师尊,它们......在向我们低头。“
苏锦言伸手轻触一朵莲花,花茎立刻弯下来,像在回礼。“不是向我。”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是向每一个敢救人的手。”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萧无衍的密信随着玄甲卫的马蹄声抵达。
信上只有一行字:“边关将士自发绣蓝花于战袍,称‘护心纹’。”苏锦言捏着信笺笑了,那笑里有前世被陷害时没有的暖意,有重生后复仇时没有的释然。
而此刻的礼部祠堂里,赵德昭对着祖宗牌位跪了整夜。
他摸出袖中的铜尺,尺身还带着他体温,却突然觉得硌得慌。
他起身将铜尺供在香案上,换了件素青布袍出门。
守门侍卫惊问去向,他只说:“我去领一根针。”
济世庐的屋檐下,一只灰蝶停驻在晾晒的蓝巾上。
翅面映着晨光,浮现一行极细古字:“正统不在册,而在活人呼吸之间。”
苏锦言站在药田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
风里有潮湿的水汽,带着春汛将至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昨日郑承业从苗疆寄来的信,说京郊难民营的妇人最近总来问接生的药。“小蝉。”她转身喊,“让各医塾多备些艾绒和止血散。”
小蝉应着跑开,蓝头巾在风里翻卷成一团火焰。
苏锦言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腕间的鼎纹——那是萧无衍亲手刻的,说要和她共治山河。
远处传来晨钟,惊起一群白鸽,翅膀掠过药田上方,带落几点露珠,滴在新绽的断渊草上,发出细碎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