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帐的毡帘被秦九掀起时,带进来半片霜花。
苏锦言接过他捧来的羊皮地图,指尖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却精准地按在敌营粮道与军帐交界处:“他们用玄冥子的‘忘魂散’抹杀人的执念,士兵只记得服从,不记得阿娘的脸,不记得自家院里的枣树。”她抬眼时,左目血丝如网,右目却亮得刺人,“但人心里压着的东西,埋得越深,挖出来时越疼。”
萧无衍倚在帐柱旁,玄色大氅未卸,肩甲上还凝着昨夜的雪。
他垂眸扫过地图上那片被红笔圈住的区域,指节叩了叩案几:“二十个士兵的回忆,如何掀动三万大军?”
“不是回忆。”苏锦言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粒泛着银光的药丸,“是共鸣。”药丸滚落在地图上,映出她眼底的冷光,“我给每个士兵扎了’通神针‘,打通了心窍。
他们的记忆会变成刺,跟着鼓声扎进旁人心里——就像往沸油里撒把盐,炸开的是所有人的疮。“
帐外忽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哑战鼓手佝偻着背钻进来,怀里还抱着那面陪他在敌营当鼓奴时被抽得遍体鳞伤的旧鼓。
他浑浊的眼睛只盯着苏锦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鸣,布满老茧的手抚过鼓面——那里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是他为救苏锦言挡下的。
“老哑。”苏锦言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上的疤,“今夜用软锤,敲轻些。”她从怀里掏出对用棉布裹着的铜铃,“童谣、摇篮曲,怎么像家,怎么敲。”
哑战鼓手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
他的眼泪砸在积雪里,冻成细小的冰珠,却还是拼命点头,喉间的呜咽里带着几分破音的颤。
秦九扯了扯嘴角,转身出去时踢到块冻土。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哑巴鼓手的膝盖早就磨破了,军裤上结着暗红的血痂——怕是从昨夜接到命令就跪在帐外等了。
“去准备忆香坛。”苏锦言站起身,白发从鬓角垂落,扫过腕间那缕萧无衍的断发,“风向子时转南,烟要散进中军帐,也要飘到伙房、马厩。”她突然笑了,像只抖开尖牙的小兽,“他们不是最怕’记得‘么?
那就让每个帐篷里都飘着娘的饭香,每个马槽边都响着娃的笑声。“
萧无衍的目光在她发间停了片刻,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掀乱的额发:“我让暗卫守住鹰嘴峡,若有流矢——”
“流矢伤不了我。”苏锦言截住他的话,指尖按在他心口的甲片上,“但他们的心慌了,箭就偏了。”
子时三刻,鹰嘴峡的风果然转了方向。
哑战鼓手趴在高崖边缘,旧鼓搁在两块凸起的岩石间。
他裹着苏锦言塞给他的灰布斗篷,可手还是抖得厉害——不是冷,是太用力。
软锤落在鼓面上,第一声闷响混着风声传开时,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娘在村头老槐树下哄他睡觉的调调。
“月儿明,娘织布......”他哼不出声,可鼓点却自己活了。
铜铃裹着的软锤敲出轻缓的节奏,像纺车吱呀,像摇篮晃动。
第二声,第三声,童谣的尾音随着山风打着旋儿,卷进了敌营的栅栏。
小萤姐趴在雪坡后,耳朵紧贴地面。
她的盲眼蒙着块蓝布,却比谁都先捕捉到那丝变化。“姐姐!”她拽了拽身边女兵的衣袖,声音发颤,“不是鼓点,是......是有人在哼曲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雪里,“是我阿爹教我的,我娘走那天,他就这么哼......”
敌营西帐,巡逻的张铁牛突然踉跄了一步。
他手里的长矛“当啷”落地,捂着耳朵蹲下——他分明在雪地里,却闻到了艾草的味道。
那是他娘的药罐子,他小时候总偷喝,被揪着耳朵骂“小馋猫”。
“娘?”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只碰到冷风。
眼泪突然涌出来,他这才想起,他娘已经走了三年。
可他之前怎么忘了?
怎么连她临终前攥着他手说“要活着回家”都忘了?
东帐的刽子手李二从梦中惊醒,怀里的枕头被他攥得发皱。
他盯着枕套上那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莲,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来——这是他妻子的针线,去年他上战场前,她连夜缝的。
可他这些日子,怎么只记得砍逃兵时的血?
怎么连妻子的脸都模糊了?
他抓起刀,却在刀鞘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眼里全是红血丝,嘴角还沾着口水。
这副鬼样子,怎么回家见阿妹?
怎么跟妻子说“我回来了”?
他突然号啕大哭,刀当啷掉在地上,砸得帐篷柱子直晃。
青衣祭司掀帘进来时,正看见李二抱着枕头发抖。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这是“忘魂散”失效的征兆。
他抽出腰间的淬毒短刀,刀尖抵在李二喉间:“再敢胡言乱语,你全家都要给你陪葬。”
李二却突然抬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说我阿妹?”他笑了,笑得祭司后颈发凉,“我阿妹上个月来信,说她嫁了个卖糖人的,天天能吃桂花糖。”他伸出手,想碰祭司的脸,“你说要杀她......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阿妹最怕血。”
短刀扎进李二心口的瞬间,祭司听见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
他猛地掀开帐帘,月光下,二十几个士兵或蹲或跪,有的在啃冷馍却哭,有的抱着兵器呢喃“阿娘”,还有个新兵把军牌贴在脸上,反复念着“王铁柱,王铁柱......”
“全都给我闭嘴!”祭司吼得嗓子发疼,可那些声音像潮水,越压越高。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有个逃兵被他砍了脑袋,可那逃兵临死前说的“我要回家”,此刻竟在他脑子里绕成了团。
第三日黎明,苏锦言踩着残雪走上前线。
她的绣鞋沾了血,是昨夜替受伤的士兵止血时溅上的。
旗杆下的冻土被她用白骨簪划出道浅痕,铜灯里的“谛听露”残液泛着幽蓝,像极了前世母亲铜鼎里的火。
“安魂辞......”她对着风轻声念,喉间却发不出声。
可她能感觉到,心脉随着经文震颤,像敲动了一口无形的钟。
千里外的京城,有个老妇正晾着冬衣,突然抹起眼泪;边关的守军握着长矛,想起了家乡的桃花;皇陵的断渊草抖落雪粒,草尖朝着北方微微弯曲。
申时,秦九的马蹄声惊飞了帐前的乌鸦。
他翻身下马时,斗篷上还沾着焦灰:“姑娘!
西岭断崖的母巢着了大火,守将说看见无数白影在火里哭,玄冥子把自己关在密室里,三天没见人!“他从怀里掏出块焦黑的鼓皮,上面七个血字还在渗着暗褐:”我不是你的鼓。“
苏锦言接过鼓皮,指腹擦过那行字——是哑战鼓手的笔迹,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写“的”字时总多一道钩。
她抬头望向北方,雪峰在云后若隐若现,右眼的青焰烧得更烈了。
“该去会会那位‘活了三百年’的玄冥子了。”她把鼓皮收进袖中,白骨簪在掌心硌出红印,“他不是会‘忘’么?”她低笑一声,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我偏要他,把那些年他亲手埋了的......”
话音未落,头顶的乌云“咔嚓”裂开道缝。
一束天光穿透风雪,正照在她手中的白骨簪上。
簪尖所指的方向,幽谷深处那扇黑色巨门的轮廓,终于在雪雾中显了形。
风雪初歇,残营篝火未熄。
苏锦言立于白骨簪前,望着那扇门,腕间的白发被风掀起,扫过脸颊时,带起一丝极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