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未熄,风已动。
济世庐地室深处,铜盆中那颗赤红血丸仍在微微蠕动,像一颗不肯死去的心脏,在黑血里缓缓搏动。
苏锦言指尖微颤,却不是因恐惧,而是——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认得这毒。
“归藏引。”
三个字从唇间吐出,轻如呢喃,重若雷霆。
这不是普通的蛊药,而是母亲遗书残篇中提及的“神堕之始”——传说中可重塑魂魄、篡改命格的禁忌之物。
当年母亲拼死销毁配方,临终前只留下一句:“此术逆天,必遭反噬。”
可如今,它回来了。
而且,藏在阿七脑后。
第七日,她为阿七施第七轮解毒针。
银针探入隐穴刹那,玉镯忽地发烫,一股灼热直冲腕骨。
她低头一看,那支素来温润的青玉镯竟泛起幽蓝微光,表面浮现出一行熟悉的字迹——
“此毒可塑魂,亦可造神。若见双影同形,速焚其源。”
是母亲的笔迹!
苏锦言呼吸一滞,心口如被重锤击中。
眼前闪过前世最后一幕:药奴子站在祠堂高台,手持她的生辰八字,口中念着诡异咒文。
那时她以为他是要炼化自己复仇,可现在想来……他根本不是为了杀她。
他是要换壳。
“双影同形……”她喃喃自语,猛然抬头,“那日在地牢被擒的药奴子,是假的!”
真正的他,早已通过“血契转移术”,将自己的意识寄生于另一具药傀体内。
那一战,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金蝉脱壳!
冷汗滑落额角,她却笑了,笑得森然。
“好一个借尸还魂,好一个瞒天过海。”
她立刻转身,抓起外袍便走。
“杜仲!”声音冷厉如刀,“带药犬,去归命祠废墟——我要你把每一寸焦土都翻过来!若有异香、铁锈味或地下空响,立刻报我!”
杜仲一怔,但见她眼中寒芒凛冽,不敢多问,抱起药犬飞奔而出。
半个时辰后,消息传来:焦土之下三尺,挖出一口青铜药鼎。
苏锦言赶到时,夜雾正浓,残月如钩。
那鼎通体漆黑,布满蚀痕,鼎身上刻着十二地支符文,子丑寅卯,环列四周。
中央凹槽空缺两处——“子”与“午”。
她取出阿七耳后取下的“巳”字铁环,轻轻嵌入“巳”位。
刹那间,鼎身轻震,一道血色光影骤然升起!
火焰中,一名白衣女子跪伏于祭坛前,长发披散,双手被铁链锁住。
火光照亮她的脸——
苏锦言瞳孔骤缩。
“娘……”
画外音响起,冰冷而癫狂:“你不肯写解法,我就用你的血脉,写出新的医道。”
影像一闪即逝,鼎中余温尚存。
苏锦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原来如此。
药奴子根本不是苏家旧仆,而是当年母亲主持御药房时,秘密培育的首代药傀。
他天生无感无情,却被植入了对“永生”的执念。
母亲发现后欲毁其身,反遭陷害致死。
而他,则潜伏多年,以百草枯盟为基,暗中收集十二具纯阳药傀,布下这场横跨十数年的“成神大阵”。
十二生肖,对应十二经脉;子午相冲,乃阴阳交汇之枢。
只要凑齐十二药傀,以苏家血脉为引,点燃地脉龙气,便可炼成“九婴丹”——吞之者,肉身不朽,神识永存,真正超脱凡胎,成为掌控万毒的“药祖”。
而她,才是最终的“子”位祭品。
“他不是要毁我……”她低声冷笑,眼中燃起熊熊烈焰,“他是要把我变成他的新躯壳。”
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猎猎如旗。
远处,萧无衍负手立于屋脊,黑袍卷动,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他不知何时已至,却始终未语。
直到她抬头望来,他才淡淡开口:“你想怎么做?”
“他以为我在救阿七。”苏锦言拂袖转身,眼神冷锐如针,“可实际上——我在挖他的命根。”
她快步回返济世庐主厅,提笔蘸墨,疾书数行。
“传令钱掌柜。”她将纸条递给石铁头,“放出风声——就说济世庐三日后开炉炼丹,专解百草枯盟一切蛊毒。”
石铁头一愣:“真炼?”
“当然。”她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只不过……炼的不是‘解药’。”
而是饵。
一场以命为棋的局,就此拉开帷幕。
城中风雨将至,万家灯火渐熄。
唯有济世庐一灯独明,彻夜不灭。
火光未熄,余烬仍在跳跃,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济世庐三日之期已至,消息如风过荒原,席卷整座京城。
“济世庐炼‘祛毒母丹’,可解百草枯盟万蛊之毒!”
起初是窃窃私语,继而满城沸腾。
那些被亲人疯癫折磨、被暗中毒咒侵蚀的家庭,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蜂拥而来。
济世庐门前排起长龙,哭声、哀求声、咒骂声混作一团,宛如人间炼狱的缩影。
苏锦言立于高台之上,素衣如雪,眉目低垂,仿佛真是一位慈悲济世的医者。
她亲手将一株幽蓝灵芝投入药炉,轻声道:“此丹需以心火熬炼七十二时辰,期间不容打扰。”
人群哗然,却无人敢质疑——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救活过药傀的人。
只有萧无衍站在廊下阴影里,眸光沉冷如铁。
他看得分明:她放入炉中的,并非灵药,而是引魂香——一种只对药傀血脉产生共鸣的奇香,源自母亲遗方《残篇·禁卷》中一段残缺记载。
寻常人闻之无感,唯体内藏有“归藏引”者,会如野兽遇火,本能躁动。
第一缕香气升腾而出时,城东米行后巷,一名卖菜妇人突然抽搐倒地,眼珠翻白,口中吐出黑色黏液。
她身旁的孩童惊恐尖叫,而那妇人右手五指竟诡异地扭曲成爪形,指甲瞬间变黑发硬,如药鼎边缘蚀刻的符文一般。
同一时刻,西市布庄账房先生撕开衣领,胸膛上浮现出淡金色“申”字烙印,皮肤下似有虫蚁游走,他嘶吼着撞向墙壁,头破血流也不知痛。
第三处,在南城贫民窟一处破庙中,一个乞丐跪在泥地里,双手疯狂刨地,嘴里喃喃:“子位将启……子位将启……”直至十指尽断,鲜血淋漓。
石铁头早已布控全城,三名潜伏多年的药傀尽数暴露。
他们被铁链缠身押回济世庐地窖时,仍不断挣扎嘶吼,眼中金光闪烁,宛若恶鬼附体。
“果然来了。”苏锦言俯视三人,指尖轻抚玉镯,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不是人,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耳朵,更是他复活的阶梯。”
她没有多言,只命人将三人锁入地窖最深处,用浸过朱砂的麻绳缚住四肢,再以银钉封住百会、神庭、风府三穴——这是母亲笔记中所载“镇魂三法”。
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阿七身上。
少年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似乎并未受引魂香影响。
可就在方才,她分明看见他左手小指微微一颤,动作极轻,却精准对应了药奴子发动血契时的频率。
她在等。
等最后一击,也等最后的真相。
子夜钟响,月隐云后。
一道黑影自屋顶掠下,无声无息落于地窖天井之上。
那人全身裹在黑袍之中,面容焦黑如炭,右颊赫然烙着两个深陷皮肉的字——弃徒。
药奴子!
他盯着药炉中翻滚的紫黑色药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笑:“好啊……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一步步逼近,眼神狂热:“只要吞下这母丹,我就能彻底脱离残躯,重塑神识!你娘不肯成全我,可你——你流着她的血,天生就是祭品!我要借你的命格,登临药神之位!”
他猛然扑向药炉,手掌即将触碰到丹鼎刹那——
炉中药液骤然沸腾,一股刺鼻腥气冲天而起,紫黑液体如活蛇般缠上他的手臂。
皮肤接触之处,立刻发出“滋滋”声响,焦黑溃烂,露出森森白骨!
“焚神露?!”他惨叫后退,声音扭曲变形,“你怎么可能炼出这等逆天之物!那是……那是只有药祖血脉才能激活的反噬之毒!”
苏锦言缓步走出阵心,手中托着一方古旧药印,青玉为底,雕着“苏氏制药”四字,正是母亲生前掌印。
她唇角微扬,寒意彻骨:“你以为我在炼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我在炼祭。”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玉镯砸向九宫归元阵中央阵眼!
轰隆——!
整座地窖剧烈震颤,地下传来闷雷滚动之声。
一道暗河自石缝喷涌而出,裹挟着赤红药流直冲药奴子全身。
那水并非凡水,而是她提前引来的地脉阴泉,混合了七种剧毒与镇魂草灰,专克寄生神识。
药奴子在烈焰与毒流中翻滚哀嚎,身躯寸寸崩裂:“你毁不了我!我已分魂十二,子丑寅卯……每一具药傀都是我的一部分!只要还有一个活着,我就能归来!我是不死之神!我是万毒之祖!”
狂语未尽,身影已在炽光中化为飞灰,只余一缕黑烟欲逃。
苏锦言抬手结印,九宫阵光大盛,最后一丝残魂也被绞碎湮灭。
死寂降临。
风从地底缝隙吹来,带着腐朽与药香交织的气息。
远处,药犬低声呜咽,似感知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
苏锦言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角落的阿七身上。
少年仰面倒地,嘴角溢血,双眼紧闭。可就在那一瞬——
他眼睫轻颤,睁开一线,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诡异金光。
干裂的嘴唇微动,吐出三个字,轻若游丝,却如惊雷贯耳:
“……主上……我还在……”
下一息,他头一偏,昏死过去。
苏锦言身形微晃,指尖冰凉。
她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临终前的警告:“此术逆天,必遭反噬……魂可分,神不灭。”
风起,药香弥漫,地底深处,一声低沉龙吟再次隐隐响起,如同命运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