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的风雪还未停歇,断崖像被刀削过一样,直直地插入云海之中。
雪心兰生长在绝壁的缝隙里,通体晶莹得如同美玉,花瓣薄得像蝉翼,只在极寒的日子里绽放三天,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苏锦言披着黑色的斗篷,身姿轻盈地攀上岩壁,手指精准地扣住一块凸起的石头,借力纵身一跃,落在了半丈外狭窄的岩架上。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残图,与眼前的地形一一对照,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处背阴的石缝——那里,一株散发着微弱幽光的雪白小花正静静地绽放着。
“小姐!”小蝉在崖下着急得声音都颤抖了,“您小心点!这风太大了!”
苏锦言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拿出银剪,剪下了雪心兰,迅速把它放进了玉匣里。
这种花十分娇弱,离开根不到半刻钟就会枯萎,必须立刻用冰玉盒来保存它的生机。
她正准备下山,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她不是热毒!她不是啊!”
在风雪中,一个少年跪在崖底的碎石堆上,浑身都是泥泞,双膝早已磨破,鲜血混着雨水渗进了石缝里。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株枯萎的雪心兰,花瓣焦黑卷曲,显然是采摘的时间太久了,药性已经完全丧失。
苏锦言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地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拨开那株枯萎的花,手指轻轻触碰根部,又捏起一片残叶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看着少年说:“你说她死于热毒?”
少年哽咽着点了点头:“太医说……高烧不退,舌头绛红、嘴唇干裂,是热毒攻心,用了三剂寒凉的猛药……可我娘临终前不停地咳血,四肢冰冷,分明是……是……”
“阴虚内焚。”苏锦言冷冷地接过话,声音就像冰泉击打在石头上一样清脆。
少年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她站起身来,目光像刀一样锐利:“你母亲实际上是阴虚火旺,虚阳外浮,看起来像是热症,实际上是内寒即将衰竭。本来应该用温补的方法来固本,反而用大寒的药来治疗,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哪有不死的道理?”
少年脸色惨白,双拳紧紧地攥着,指关节都变白了:“所以……是我害了她?要是我不相信太医……要是我早知道……”
“不。”苏锦言打断了他,声音冰冷而清晰,“错的是医生,不是你。”
她拿出玉匣,打开,那株刚刚采下的雪心兰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灵光。
她把花递到少年的手中。
“这株雪心兰,本来是用来配‘镇髓散’的。但我现在把它给你。”
少年愣住了,不敢伸手去接。
“如果你真的想查清真相,就别跪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站起来,跟我学医。”
风雪呼啸着,少年全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潮澎湃。
他慢慢地松开双膝,用尽全身的力气撑起身体,泥水从裤管上滴下来,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我愿意做药奴!”他声音嘶哑地说道,眼中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光芒,“只求您收我为徒!让我亲手检验尽天下的误诊,不让一个人再死在庸医的手里!”
苏锦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可以。”
回府的那天晚上,她没有把人安置在外院,而是亲自把他带到了西厢小院,院子里已经准备好了药炉、石臼、晾架,墙上挂着一幅残缺的《百草图》。
“你想入门,先通过三试。”她站在堂前,声音像寒泉一样清冷,“辨认百草、诊断脉象、破解毒方。三关都通过了,才可以成为我的徒弟。”
杜仲跪在地上磕头,额头触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当天晚上,小院里的灯火一直没有熄灭。
杜仲用炭条当笔,地面当纸,一笔一划地默写《本草辑要》的残篇。
他曾经在药铺当过学徒,虽然没有读完全卷,但因为母亲病重,日夜翻阅医书,死记硬背,竟然把七成的内容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第二天清晨,苏锦言走进院门的时候,只见满地都是密密麻麻的炭字,药名、性味、归经、配伍禁忌,都排列得井井有条。
她的目光一凝,
杜仲跪在院子里,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一句话也不说。
她走上前去,捡起一块炭,轻轻地在他的肩膀上点了一下:“守真。”
“坚守医者的真谛。”她说,“从今天起,你就叫杜守真。”
她转身站在屋檐下,声音清冷得像霜一样:“我立下三条规矩:第一,不救不仁之人;第二,救不该死之人;第三,医道不是私人的工具,不能为权贵所用,也不能被复仇所驱使。”
杜守真重重地磕头:“弟子谨记!”
消息传到王府药库,哑婆婆默默地合上了药册,眼中泛起了微光。
赵掌柜连夜送来了一箱珍稀药材,只留下了一句话:“医道将兴。”
然而,当天夜里子时,一道黑影掠过苏府的屋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西厢院外。
萧无衍站在廊下,黑色的长袍随风飘动,脸色冷峻得像铁一样。
他盯着院子里那个少年伏案奋笔疾书的身影,眼神深邃得看不到底。
他抬脚向正堂走去,手里握着一把乌木戒尺,那是王府药堂传徒的礼仪用品。
苏锦言正低着头整理《解酲录》的手稿,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你收徒弟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
她抬起眼睛,平静地回望着他:“是的。”
“你知道他身份不明?来历不清吗?如果他是敌人派来的……”
“我试毒的时候,”她忽然打断了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桌子上的银针,声音不紧不慢,“你可曾问过我,值不值得?”
空气突然凝固了。
萧无衍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戒尺的手指关节都变白了。
风穿过堂屋,吹动了一张残缺的药方,轻轻地翻动着。
北风穿廊,吹得檐下铜铃轻响,似一声声催命的符咒。
苏锦言指尖微颤,却稳如磐石地将那截焦黑的乌头根置于琉璃盏中,烛光映照下,斑纹蜿蜒如蛇行——与她前世记忆中东宫“养心丸”残渣上的纹理,分毫不差。
林氏烧园,以为毁尸灭迹,却不知这被烈火吞噬的母株,反倒成了埋葬她的铁证。
她眸光一沉,唇角勾起一抹冷弧。
当年母亲正是因查出东宫秘药含毒,才遭构陷致死。
如今,这缕残根竟从灰烬里爬出来,向她递出复仇的第一把刀。
“杜仲。”她声音清冷,却不带半分迟疑,“取‘寒露浸皿’来,再备三支银针、一盏无烟松脂灯。”
少年立刻应声而动,动作虽生涩却极认真。
他跪坐于案侧,双手捧盘,眼中布满血丝,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自那一夜她赐名“守真”,并立下三规之后,这个曾跪在雪地里求医的孤儿,已悄然将性命交托于她掌心。
苏锦言以银针挑起一丝根肉,置于灯焰之上。
刹那间,一股极淡、几不可察的腥甜味逸散而出——那是乌头碱遇热分解的气息,常人闻之无觉,但她自幼随母辨药,对百毒气味早已铭刻入骨。
“果然……不是寻常炮制之法。”她低语,“这是‘九蒸九晒’后再加‘阴髓淬炼’,去其烈性,留其隐毒,专为慢性蚀神而设。”
此技,唯有宫廷秘传药局才掌握。
她眸底寒光暴涨。
东宫之人,竟敢以剧毒之物伪作补药,长年累月侵蚀储君心脉?
难怪先帝晚年神志昏聩,暴毙无征!
窗外,萧无衍负手而立,玄袍融于夜色,宛如一尊修罗雕像。
他目光沉沉落在窗内那抹执灯的身影上,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知道她在查什么。
他也知道,一旦揭开,便是滔天血雨。
“秦九。”他声音低哑,几乎融进风里,“传令北境暗桩,三年内所有流入东宫的乌头渠道,不论官售私贩,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另,盯紧沈侧妃府邸,她近日举动,太过反常。”
秦九躬身领命,身形如鬼魅般消散于黑暗。
屋内,苏锦言缓缓合上琉璃盏,将那截焦根封存入紫檀小匣,匣底刻着一个极小的“苏”字——那是母亲遗物中仅存的信物之一。
她抬眸望向墙边那幅残缺的《百草图》,指尖轻轻抚过图卷右下角的墨痕。
那里有一行几乎褪尽的小字:“灵枢不灭,反灸可续。”
她心头一震。
原来母亲当年所研“经络导毒术”,并非孤例。
有人不仅知晓,更曾试图传承。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哑婆婆佝偻着身子,悄然推门而入,枯瘦的手掌摊开,掌心卧着一本薄册,封面焦黄破损,题着五个古篆:《灵枢反灸图》。
苏锦言接过,翻开第一页,呼吸骤然一滞。
图中所绘“逆灸十二经”,竟是以毒攻毒、引邪出表的奇法!
尤其对“深藏髓络之毒”,有驱逐之效——正可补全她手中《解酲录》缺失的最后一环!
她猛地抬头,哑婆婆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用手指了指自己喉咙,又指向西院老药炉的方向,最后比了个“火”的手势,随即转身离去,背影苍凉却坚定。
苏锦言怔在原地,指尖发烫。
原来母亲走过的路,并未彻底湮灭。
那些被权贵踩进泥里的医道火种,竟有人默默拾起,藏于暗处,等她归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中已燃起凛冽火焰。
这一世,她不再只为复仇而活。
她要让天下人知道——庶女之手,亦可执掌生死;女子之智,足可撼动江山!
翌日清晨,她命杜仲清理药园废墟,重建标本架。
少年挥锄掘土,忽然“铛”地一声,铁器撞上硬物。
拨开浮土,赫然是一块被烧得炭化的木桩,根部扭曲如鬼爪,却仍存一丝生机未绝。
“小姐!”杜仲惊呼,“是乌头母株!竟然……还活着!”
苏锦言疾步上前,蹲身细察。
焦黑表皮之下,根心竟泛着诡异青芒,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她瞳孔骤缩。
这不是普通的乌头——这是经过秘法培育的“噬心乌”,一旦入药,不仅能悄无声息侵蚀心智,更会在特定时辰引发癫狂,形同鬼附!
而此药,唯有一个地方会用——东宫秘典《摄魂方略》。
她缓缓直起身,望向皇宫方向,唇角扬起一抹森冷笑意。
“林氏烧园,是怕我找到证据?”她低声自语,“可你没想到,真正的线索,从来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风起云涌,棋局已开。
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素衣身影正悄然穿过王府回廊,手中托着一只青瓷碗,汤色微浊,袅袅热气中,隐约浮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甜腥……
碗底花纹深处,一枚极小的朱砂印记若隐若现——那是沈侧妃专属药坊的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