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腥气的夜风仿佛也冻住了。岸上所有灯火、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铁链枷锁裹缠、蹒跚挪动的身影上。赵金水每一步都拖拽着沉重的耻辱和死亡的预感,链条刮过卵石的声响,像钝刀子般切割着寂静,连水中兵卒制服最后挣扎的水花声都显得遥远了。
他垂着头颅,湿发紧贴脸颊脖颈,水珠沿着乱发滴落,在枷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人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从那深陷佝偻的背影里,感受到一种被彻底碾碎的意志消沉。
就在他们蹒跚行至栈桥尽头、即将踏上河岸坚实土地的边缘时——
变故陡生!
一直像破布袋般被拖拽的赵金水,被猛地推搡向前跨上河岸卵石滩的那一刹那!他那看似完全低垂、毫无生机的头颅,竟如毒蛇般猛地向左后侧狠狠一撞!
动作之迅猛突兀,远超所有人的预料!这一撞的目标,赫然是紧贴在他左侧、正用力拧着他被反剪手腕的那名亲兵的下颌!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在近在咫尺处迸发!那亲兵甚至来不及痛呼,眼珠瞬间突出,下颌连同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向一边,鲜血狂喷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轰然栽倒!
“小心!”右侧亲兵反应极快,在同伴倒下的瞬间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赵金水的手臂向上一拗!试图彻底废掉他可能的挣扎余地!
然而,赵金水仿佛对臂骨折断的剧痛失去了感知能力。他借着右侧亲兵这全力一拗的反推之力,身体竟如一个扭曲的陀螺般,诡异地原地一个急旋!
沉重的木枷带动着铁链在空中“哗啦”一声划出一道危险的圆弧!原本站在他斜后方的另一名亲兵下意识格挡,沉重枷木的边缘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他的手臂上,又是“咔嚓”一声,小臂顿时弯曲变形!
这电光火石的连环暴起,发生在踏上河岸这一瞬间,混乱、水滑、视线受阻,赵金水竟利用地利和那副沉重的枷锁瞬间废掉了身边两名贴身押送者!
“他要跑!拦住他!”海瑞厉喝,从船舱口传来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但赵金水的目标似乎不是逃跑。他那因重伤和冰冷而僵硬的躯体爆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力量,撞碎身边阻碍后,身体带着一股决绝的疯狂,不顾颈上重枷勒得他眼球暴凸,竟以一种近乎贴地俯冲的姿态,拖着沉重的枷锁链铐,疯狂地扑向河岸不远处——那艘画舫船舷边垂落的一根刚被跳水亲兵用过的、还滴着水粗绳缆索!
只要拽住这绳子,只要能滚进水里哪怕一寸!他就有最后的一线机会——淹死自己!
死亡,此刻成了他唯一的逃生门!只有冰冷的河水能封锁他口中可能泄露的惊天秘密!他知道落在海瑞手里意味着什么,那比凌迟更可怕——无休止的盘剥,用各种手段撬开他的嘴,将他所知所有都变成供词,成为砸向更高处那些巍巍山岳的铁证!他宁可做个沉入河底、尸骨腐朽的无名鬼!
风声贯耳,河水腥味扑面!近在咫尺!他已经看见了那黝黑油亮的绳头在浑浊水面之上摇荡!求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这般扭曲而强烈!
就在他带血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绳索的瞬间——
“噗——!”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从画舫方向激射而至!撕裂空气的尖啸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
赵金水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一股极其熟悉、早已刻入骨髓的腥甜血腥气伴随着这道尖啸,猛地窜入他的鼻端!
是袖箭!喂了毒的袖箭!
这气息他太熟悉了!这是他们用来执行最肮脏任务的“无影追魂”!发射者……发射者还能是谁?!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扑向绳缆的惯性!赵金水那重伤的右臂完全无法动用,生死关头他竟靠着腰腹核心不可思议的力量,以左手撑地,脖颈拼命向右侧猛地一拧!同时将沉重的木枷侧面竭力转向来袭的方向!
动作终究慢了一些!
只听“笃”的一声闷响,带着一缕几乎微不可见的紫黑色烟雾,那枚淬毒的棱形袖箭,没有射向他暴露的咽喉或心口,而是精准狠辣地——深深楔入了赵金水因猛力拧动、而暴露出的左边后肩胛骨下缘!虽未致命,却足以深深扎入!
赵金水如遭重锤,身体剧震,扑向绳缆的动作瞬间僵滞!一股麻痒剧痛伴着冰冷的寒意从伤口处瞬间扩散开来!毒素入体!
“呃啊——苏媚儿!你这花船里的贱人!”绝望的狂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从赵金水被枷锁勒得通红的喉咙里爆裂冲出!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和彻底坍塌的疯狂!他再也顾不上绳子,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怨毒双目死死瞪向画舫船舱的方向!
正是这一扭头、这一声嘶力竭的怨毒指控,彻底暴露了箭矢的来源!
船舱口,那片刻前还在血泊中瑟瑟发抖、扮演着无辜受害者的苏媚儿,此刻脸上的惊惧与惨白在火把照耀下迅速褪去,扭曲成一种混杂着阴狠与快意的狞笑!
她哪还有半分脖颈受伤的无力虚弱?那捂住脖子的手早已松开,露出的肌肤光滑如初,哪有什么致命伤口!指间的血皮?袖上的撕裂?不过是她瞬息之间以假乱真的绝佳表演!
她左手垂在身侧,一抹幽冷的金属反光在她袖口深处一闪而没!她甚至不再伪装那短促惊恐的尖叫后本该有的虚弱颤抖,迎着赵金水临死前噬人般怨毒的目光,以及岸上海瑞及其亲兵们惊愕、暴怒继而彻底冰冷的注视,嘴角竟极其诡异地向上掀了一下!
这表情一闪而逝,却比任何厉鬼都要令人心底发寒。
赵金水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伤口流出的血液迅速由红转黑。他徒劳地想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抓向脖子上的木枷,眼中那疯狂的火光如同被冷水浇灭,只留下最深的怨毒和最彻底的灰烬般的绝望。
他没有抓到绳缆。
但苏媚儿那狰狞的笑脸——这个他临死前才认清的、更致命、更狠毒的真正猎手,成了他意识沉入无边毒与黑暗之前,唯一且最残酷的落幕。
他的身体轰然砸倒在冰冷的卵石与污水之中,沉重的枷锁与铁链发出沉闷又刺耳的钝响。
水面与岸边,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在风中摇动的微响,以及赵金水垂死时不规律的、越来越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
海瑞的目光缓缓从倒毙的赵金水身上收回,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穿透夜色与水雾,牢牢钉在画舫舱口那个身影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惊怒,而是蕴藏着雷霆风暴前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冰冷的洞察。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河水呜咽与风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画舫的雕栏画栋之上:
“好一个忍痛装伤,引敌出洞!好一个袖箭飞矢,灭口无声!”海瑞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锁链,层层缠绕住苏媚儿,“苏媚儿,你的戏,演完了。赵金水已死,你便是唯一的活口,亦是最后的证链!他的命是钩,你的戏是饵,钓上来的,可不止他赵金水一个!”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的气势骤然拔高,如同巍峨山岳拔地而起,将整个码头笼罩在他的威严之下:
“锁了!连同此船!连同这船上一草一木!一根头发丝都不许漏过!本堂要亲自验一验,你方才那一箭,到底是谁家的毒,到底要灭谁的口!”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