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洞开,铁甲碰撞声如闷雷滚过天际。
黑压压的骑兵率先涌入,马蹄踏碎结冰的泥泞。
朝廷大旗猎猎,韩将军领头,带着大军整齐的踏进来。
中央簇拥着一辆青缯华盖马车。
参知政事孙廷敬掀帘而立,官袍肃穆,目光扫过残破的城楼与跪迎的士绅,脸上不见喜怒,唯余风尘仆仆的倦色。
废晋王赵翊早已候在城门甬道内,裹着貂裘,面色红润。
废王妃胡氏、废郡主赵清璃站在身侧。
孙廷敬下马,两人揖礼寒暄几句,晋王枯瘦的指节捏紧了袖口,青筋隐隐。
不多时,仪仗齐整,圣旨于府衙正堂高宣。
内侍尖嗓刺耳,历数晋王父女护城之功,念到“赐还京中故邸,大节夜(正月30日)前晋京面圣,以全秦晋之好”时,王妃攥紧帕子,身子微晃。
赵清璃立在一侧,素白裙裾纹丝不动,眼中波澜不惊,只颔首领旨。
内侍旋即转向孙九思,赞其守城制乱、抚民安境,宣旨,迁至国子监祭酒(主管太学、国子学,正三品,属于平调,但由地方转到中央);
又嘉许周宪勇毅,擢杭州副都指挥使。
众人山呼谢恩,周宪按捺不住,咧嘴一笑被旁边人捅了一肘子。
孙廷敬与晋王转至暖阁叙话,谈及顾家联姻旧事与江南善后,语声低微淹没在堂外风里。
整座城市一下子又活络起来了,如同一季冬眠的虫子。
残月渐盈,到了元宵。
朝廷特下恩旨,临安城宵禁尽弛三日。
入夜,城中竟亮若白昼。
彩绸扎的鳌山耸峙街心,兔灯、荷花灯、走马灯挂满檐牙,烛火在冰碴子上跳跃。
人流摩肩接踵,蒸腾的热气呵成一片白雾。
孙廷敬换了便袍,与韩姓指挥将军并排在前,晋王夫妇居中,孙九思紧挨赵清璃右侧。
周嬷嬷、青黛以及柳家的舅舅、舅妈和柳明玉跟在后面。
人潮汹涌。
亲兵护卫着他们,将他们与人潮隔开。
一串硕大烟花陡然窜天,炸开漫天火树银花。
金紫交错的亮光泼在赵清璃脸上,孙九思侧目看她睫羽微颤,唇角柔和了些许。
正此时,一阵低沉鼓点咚!咚!咚!锤击地面。
人群如裂帛般撕开道口子,二三十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傩人,踩着禹步狂舞而来。
朱漆面具扭曲狰狞,玄色袍袖甩出呼呼风声,顷刻卷起漩涡般的人浪。
孙九思被裹挟着往前推,再回头,赵清璃踪影已杳!
赵清璃被人潮往前推了一大段。
她抬头举目张望。
发生了什么?
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赵清璃腕子!
力道大得她踉跄半步。
抬头,撞入一双映着灯火的眸子——亮得灼人,盛满笑意。
林云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靛蓝短打混在傩鬼堆中毫不起眼,脸上扣了半张油彩小鬼面,只露下半张脸。
不待她惊呼,他已拽着她矮身钻进一条黑漆漆的窄巷。
冷风刮耳,两侧高墙挤压下来,碎冰在脚下咔嚓作响。
她被他拖着狂奔,裙裾翻飞如蝶,想骂他莽撞,话到嘴边化作一声短促的闷哼。
身后傩舞的鼓点与人群喧哗渐远,唯剩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颈侧。
昏暗中,四目猝然相对。
他一把扯下面具,死死盯着她,目光贪婪地舔过她微乱的鬓角,苍白的脸颊,最后锁住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烙进眼底深处。
她大气不敢喘。
他笑声更低,混着风声:“想不想玩点更有趣的?”
他的样子更像街柳流氓东调笑,她一努嘴。
“你个登徒子!又要拐带良家娘子?”
“就说去不去吧!”
林云舟看穿了她似的,赌她也想疯一回。
“不去!”她撇撇嘴。
林云舟有些沮丧,看来她真是“从良”“守正”了。
她狡黠的眼睛眨了眨,憋不住笑。
“不好玩的不去!带路吧——”
云舟像个献宝的孩子,得不到夸奖,失望至极的时候又转身得到了糖果。
巷尾豁然开朗。
勾栏瓦舍的那一片特别活跃。
二层木楼灯火通明,门楣悬着黑漆匾额:“摇红轩”。
推开槅扇门,热浪裹着酒气肉香扑面。
楼上雅间喧哗震耳。
林云舟,拽着赵清璃噔噔冲上去。
推门,一股辛辣酒气冲鼻。
一桌子菜,多到菜叠菜的程度了。
好在朋友们都在这一间房里。有江湖帮派八部桥的少东家、有新任的杭州副都指挥使、有神神秘秘贵不可言的赵氏兄弟、有白云观清修有成的出世人,还有平日里温温婉婉的大家闺秀。
黄千帆正踩着凳子,搂着周宪脖子灌酒。
赵康歪在罗汉榻上,玄青道袍的玄清道人捻须笑看。
宋婉儿捏着骰盅使劲摇晃,一见他们进来,眼亮了:“可算来了!三缺一,林少爷、美丽的小娘子快坐庄!”
林云舟大喇喇拖过张空凳按着赵清璃坐下,自己挤在她旁边,顺手捞起个酒坛拍开封泥。
“来点?”
见她没第一时间回,就自说自话的,算了吧!
赵清璃抢过酒坛,把琥珀色酒液倾入粗碗。
“迟来三杯!我认罚!”仰头便灌。喉结滚动时脖颈拉出利落的线。
满室叫好,都称女中豪杰。
周宪将骰盅塞进林云舟手里:“林二!押你的青玉佩!”
几碗黄汤下肚,席上乱成一锅粥。
周宪敲着碟子唱起浙西俚曲,荒腔走板惹得玄清连连摆手。
黄千帆掰手腕输给了赵康,被罚舔一口辣椒油,咳得眼泪直流,扑去抢宋婉儿藏着的栗子糕。
骰子转到赵清璃面前时,她指尖刚沾上白玉盅,林云舟的手便从身后擦着她耳廓伸来,啪地按住盅盖:“这局我替她押!”
温热的吐息扫过她鬓角,“输了我喝双倍,赢了……”
“赢了,其他人把钱给我,——”他转过来指着赵清璃。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大家起哄,叫好,都答应下来。
林云舟手腕翻飞,骰盅摇得密不透风。
“开!开!开!”众人拍桌狂吼。
赵清璃被挤在中间,一盅热汤洒了半盏到他袖子上。
他浑若不觉,猛扣骰盅:“三个五!豹子通杀!”
满室哗然,周宪哀嚎着掏钱袋。
林云舟把赢来的铜钱叮当倒进赵清璃面前的空碗里,咧嘴凑近。
满桌哄笑里,赵清璃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庞。
灯影在对方眼底酿出两簇暗火,烧得她耳根发烫。
“郡主,你要答应我的事,就是做你自己。没有人能强迫你。”
滚烫的酒气喷到她耳根,她别过脸,伸脚在桌下踢他胫骨。
他“嘶”地抽气,顺势攥住她桌下的左手,拇指蹭过腕骨。
灯影幢幢,无人瞧见桌下手指短暂绞紧又倏地分开。
席散时已近子时。
黄千帆搂着周宪唱不成调的送别曲,玄清早扶着赵康去歇了。
宋婉儿脸蛋酡红,趴在桌上嘟囔:“林云舟…王八蛋…”
……
更鼓催到第二遍时,街市已散了大半热闹。
一场好酒,总要曲终人散,各奔前程。
郡主、赵康要回汴梁,周宪大哥要去杭州上任,玄清道人要去远游,黄少东家要代父去趟金国。或许只有林云舟和宋婉儿还留在临安。
他们互道珍重。
马车停在驿站角门前,灯笼光将影子拖得老长。
林云舟抱臂倚在石狮上,跟其他“狐朋狗友”们摇手告别。
赵清璃踩着脚凳正要上车,手腕忽地被攥住向后一扯!
她踉跄跌出灯笼光晕,后背撞上冰凉砖墙。林云舟顺势将他拉到勾栏墙根的一个暗角。
两人与夜色裹成一团。只有清亮的月光见证他们。
“做什么?”她压低声音,眸子里映着他的醉意。
他的气息落在她眉眼:“方才赌局赢了你,你得给我点彩头。”
巷口马蹄响逼近的瞬间,他猛地侧身盖住她。
不待她斥责,滚烫的唇已狠狠碾了下来。
那不是商量或试探,是直接不宣而战,攻城略地。
齿关被撬开,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长驱直入,酒气混着他身上硝烟与汗水的味道,铺天盖地。
她挣扎着推拒的手被他反剪在身后,掌心紧贴冰冷的砖石,动弹不得。
他另一只手死死扣住她后颈,迫使她仰头承受这凶狠的掠夺。
唇舌交缠间毫无章法,只有近乎撕咬的吮吸和啃噬,像要将她拆吃入腹。
粗重的喘息喷在她脸上,滚烫,带着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了。
她的挣扎,更激得他发狠。
那凶狠的吻未停,唇舌在她口中翻搅得更深,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言语、压抑的思念、濒死的恐慌,都在这唇齿厮磨间告与她知。
“知道吗?我因爱你入魔。你若走,便抽去了我的命。”
巷口马蹄声骤近!灯笼光晕扫过墙角!
他才喘息着稍稍退开寸许,额头重重抵上她的,鼻尖相蹭,滚烫的呼吸凌乱地交织在一起。
月光照亮他眼底烧红的血丝和未退的狠戾,也照亮她红肿破皮的唇瓣,水光淋漓。
她从他的凶猛攻掠中平静下来,不敢看他,想着该给他说点什么。
烟火轰然炸裂!
哪个混小子大半夜的还有这么一发。
她抬头撞进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那人咧嘴一笑,唇角在灯火下勾出锋利弧度。
“林云舟!我——”声音被爆竹声吞没。
可惜他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送她回马车,目送她离开的那一路,晚上在厢房的简易床板上,睡不着披衣走到院子里,走出院子仰望着换了方向的月盘。
他回味着她唇间的香甜,他努力回忆着那爆竹声里她究竟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