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舟捏着刚写好的给知县大人的向太学求学的自荐信。
这是他昨晚翻身秉烛写的。
信笺是上好的洒金宣,墨迹未干,字字工整,力透纸背
——熬了一整个通宵,搜肠刮肚,又翻烂了半本《策论精要》,才憋出来的“锦绣文章”。
目标是汴梁太学。
为了成全郡主对他的苦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一丝莫名的雀跃,大步流星地朝柳府走去。
脚步轻快,仿佛揣着的不是一纸文书,而是通往某个冰疙瘩郡主心门的钥匙。
“郡主定会夸我弃暗投明!”他美滋滋地想。
柳家院子的角门虚掩着。
林云舟熟门熟路地侧身挤进去,刚绕过影壁,脚步却猛地钉在了原地。
一股不同寻常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
前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往日柳老夫人喜欢清净的氛围截然不同。
厅中主位上,王爷赵翊红光满面,正捋着胡须,与一位素色青衣的年轻男子谈笑风生。
那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与贵气。
汴梁的孙九思!?
他怎么来了?
柳老夫人坐在一旁,脸上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慈和笑容。
舅母王氏更是殷勤备至,亲自端着茶盏,小心翼翼地奉到孙九思手边,嘴里还不住地夸赞。
“孙大人一路辛苦!快尝尝这新到的龙井,是王爷特意吩咐备下的!”
柳平安也在一旁赔笑,言语间满是恭敬。
“孙大人年轻有为,此番巡按杭州,察纳民言,真是临安百姓之福啊!”
连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柳家妹妹柳明玉,此刻也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偶尔偷瞄一眼孙九思,脸颊微红。
被孙九思看在眼里的赵清璃,正安静地坐在柳老夫人身侧。
她一如既往,穿了一身水碧色的素面襦裙,清丽依旧,不像经过特别打扮似的。
微微垂着眼睫,听着众人说话,偶尔抬眼看向孙九思,目光平静无波。
“清璃妹妹瞧着清减了些,江南的冬天湿冷,可要仔细身子。”
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
赵清璃微微颔首:“多谢九思哥哥挂心,尚好。”
“九思哥哥”四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偷听者林云舟的耳膜。
他站在影壁的阴影里,手里那封还拿着给太学的自荐信,瞬间变得冰凉刺骨。
他想后退,脚步却像灌了铅。
厅内,孙九思与王爷谈论着江南吏治,言语间锋芒内敛,却又不失威严。
王爷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孙贤侄此番重任在肩,清查吏治,肃清官场,定能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王爷抚掌赞道。
“王爷谬赞,九思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孙九思拱手,姿态谦逊。
柳老夫人也笑着插话:“孙大人与清璃自小相识,情分深厚。如今大人到了临安,可要常来走动。”
“老夫人说的是。九思自当常来请教和探望。”孙九思含笑应道,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在赵清璃身上。
林云舟方才那股兴冲冲的劲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
而郡主今日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温婉。
赵清璃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微微侧过脸。
就在这一侧脸的瞬间,她的目光越过热闹的厅堂,精准地捕捉到了影壁后那个僵立的身影。
林云舟。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那张总是带着点混不吝笑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错愕、失落,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
四目相对。
赵清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又避开了。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心口那一瞬间的滞涩。
面对他的落寞,她什么也做不了。
厅内的谈笑声依旧热烈。
孙九思正说到什么趣事,引得王爷开怀大笑。
舅母王氏殷勤地给孙九思续茶。
赵明玉小声地和身边的丫鬟说着什么,眼神却总往孙九思那边飘。
一片和乐融融。
林云舟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脚步踉跄,带倒了影壁旁一盆半枯的残菊。
“哐当!”
厅内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循声望来。
“谁在那儿?”王爷皱眉问道。
雪团在屋外呜呜的溜过。
一个小厮探头看了看,回道:“回王爷好像是雪团,不小心碰倒了花盆。”
“这狗崽子”赵翊笑了笑,“毛毛躁躁的!”
赵清璃端着茶盏,指尖微微收紧。
“无妨,些许小事。贤侄,先前你信中所提的要事可是当真?……”
他问的是两家被皇上赐婚的事。
“回晋王,千真万确。”
“好啊好啊!”赵翊开怀畅笑,拍着这个称心贤婿的膀子。
家中其他人不明所以。
只有赵清璃心里涌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厅内很快又恢复了热闹。
溪水在卵石间撞出碎响。
九思和郡主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们走到了后山溪水边。
孙九思停步,青衣衣襟碾着半枯的草梗。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上元灯会,太后主持了游园灯会。你站在御花园的梅树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水流声里。
“我隔着人群望你,心想这是谁家小娘子,眉眼这般清冷,连御赐的宫灯都照不暖。”
赵清璃盯着水面晃动的倒影。
“哪像你形容得这般!”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漂过,将那张清俊的侧脸割裂成晃动的碎光。
“后来才知道是晋王府的璃妹妹。”
孙九思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总嫌我送的泥人俗气,却偷偷收在妆匣最底层。我替你抄《女诫》挨夫子戒尺,你连夜送金疮药来,翻墙时摔了裙角。”
他往前半步,袍子下摆拂过她素白的裙裾。
“若论先来后到——”
声音陡然沉下去,像浸了水的棉絮。
“我才是最早站在你跟前的人。”
赵清璃指尖蜷进掌心。
溪对岸有山雀扑棱棱飞起,带落几颗红透的野山楂,“噗通”砸进水里。
“九思哥哥。”她终于开口,喉头发紧,“往事如烟。”
“烟未散,人还在!”
孙九思猛地截断她,面上却依旧温雅。
“你离京那日,我在城郊长亭等到三更。雪埋了靴筒,心里烧着火。想着你若回头看一眼……”
“我马上就后悔了。我没法承担失去你的后果。”
他忽然顿住,自嘲般摇摇头。
“后来听说你又回到了柳家,我上书圣上调任江南道按察使。”
“我要追着你来。”
风卷着水汽扑上面颊。
“我想把你追回来!”
赵清璃忽然抬眼。
清泠泠的眸子直直撞进他眼底。
她别过脸。
鞋跟不小心磕在卵石上,溅起冰凉水花。
“九思哥哥。”她声音平静无波,“我……”
明明他的爱沉静无私,让她动容。
她不能这样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