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一整天。
临安城的青石板路汪着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林云舟蹲在自家茶铺后院屋檐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廊檐滴下的水珠。
“云舟!”
陈启文像只落汤鸡似的冲进来,蓑衣都来不及脱,溅起一地水花。
陈启文是青山楼东家的四儿子,因为是庶出的,不怎么受家主管教,因此常和云舟走动。
“有…有料!”
他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吓人,“顾文轩那孙子!在我们家的茶楼包了雅间!连着三天!都带着个蒙面纱的姑娘!”
林云舟猛地站起身:“当真?”
“千真万确!”
陈启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亲眼瞧见的!那姑娘坐的青篷小轿,挂着灯笼!我打听过了,是教坊司除籍的乐妓!刚从汴京来的!”
林云舟心头一跳!
教坊司除籍的乐妓?汴京来的?
一股火“噌”地窜上脑门!
“走!”他抓起墙角的油纸伞,“去你们家茶楼!”
“青山楼”三楼最僻静的“竹韵”雅间。
门虚掩着。
林云舟和陈启文猫在拐角处的盆景后,屏住呼吸。
门缝里飘出顾文轩刻意压低的温润嗓音。
“……婉妹放心,家父知道我们的事儿。待我与赵家那废郡主的婚事一了,再过个几个月便将你迎娶过门。她那个不懂风情的木头疙瘩,岂能与你相比?”
一个娇柔的女声带着嗔怪:“哼!说得好听!那你还日日去赵府献殷勤?前儿不是还送了一匣子东珠?”
“逢场作戏罢了。”
顾文轩轻笑,“她家毕竟原来是亲王贵胄,总得做做样子。等婚事一成,赵家没有品级,自然出处处都得受我顾家牵制……”
话没说完,雅间门“砰”地被一脚踹开!
林云舟像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进去,眼睛赤红:“顾文轩!你个王八蛋!”
顾文轩正搂着徐婉茹的肩,闻声猛地回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林云舟?!你……你怎么……”
徐婉茹吓得尖叫一声,慌忙拉下面纱。
林云舟根本不废话,抄起手边的青瓷茶壶就砸了过去!
“一边骗婚郡主,一边勾搭教坊司的乐妓!老子今天撕了你这张伪君子皮!”
茶壶擦着顾文轩耳边飞过,“哗啦”砸在博古架上,碎瓷四溅!
顾文轩一把推开徐婉茹,要逃!
林云舟虽无武艺,但一股邪火撑着,抄起凳子就抡!
陈启文也嗷嗷叫着加入战团。
一时间,雅间里桌椅翻倒,杯盘狼藉,怒骂声、打斗声、女子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混乱中,顾文轩瞅准机会,猛地推开窗户!
杂乱的脚步声从茶馆后门涌出!
顾公子咬紧牙关,拖着一条伤腿,连滚带爬地钻进旁边堆满杂物的窄巷。
雨水混着泥浆糊了满脸,他像只丧家之犬,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拼命逃窜。
林云舟再下楼追时,已经看不见人了……
窗外雨声淅沥。
揽月阁内。
赵清璃临窗而坐,瞧着桌案上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是顾文轩昨日托人送来的“定情信物”。
青黛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小脸绷得紧紧的。
“小姐……”她欲言又止。
“何事?”赵清璃没抬头。
青黛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音道:“奴婢……奴婢刚才去后门取月例银子,听……听门房老张头跟人嚼舌根,说……说今儿个‘青山楼’出了大事!有人说好像是谁家的相公跟一个汴京来的小姐在雅间……被人撞破了!打起来了!!”
赵清璃指尖猛地一颤!
玉佩险些脱手。
她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眸光落在青黛脸上:“还有这事?”
青黛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是个穿靛蓝绸衫的年轻公子,伤着了腿……被同伙架着跑了……”
靛蓝绸衫……
年轻公子……
摔断了腿……
赵清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再去打听清楚!”
半天之后,青黛踮着脚尖溜进屋,反手掩上门,背抵着门板直喘气。
“小姐……”她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低,“打……打听清楚了!”
赵清璃没回头。
素白寝衣映着烛光,像截新削的玉。
她正对着一方砚台出神,墨锭捏在指尖,半晌没动。
青黛咽了口唾沫,“青山楼三楼最里间……确实包给一位汴京来的徐姑娘。掌柜说……说顾公子这几天都去。”
“叫徐婉茹。”青黛凑近两步,“是……是教坊司除籍的乐妓!弹得一手好琵琶!两人这两日都在厮混!”
“够了。你先去休息吧。”
青黛退下。
砚台里的墨汁晃了一下。
赵清璃放下墨锭,起身走到窗边。
“吱呀——”
小轩窗被推开条缝。
夜风灌进来,带着露水气,吹得烛火猛一弯腰。
窗外一钩残月,冷冷清清挂在天角。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
铺开一张薛涛笺。
提笔蘸墨。
手腕悬着,墨珠“啪嗒”滴在纸角,洇开一小团灰黑。
笔尖落下。
“若化春山一片云……”
墨色淋漓,字迹却稳得出奇。
“不雨卿归处……”
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声叹息。
搁笔的一刻,眼圈倏地红了。
人生如何能这么扭曲?
明明心里发狂似的想着一个人,马上又要嫁给另一个不想干的人?
她究竟在干什么?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她猛地撂下笔!
收拾东西——
她拉开妆匣最底层抽屉,取出个靛蓝布包。
手脚麻利地叠衣裳,卷银票,塞干粮。
吹熄了烛火。
黑暗瞬间吞没房间。
雕花木窗刚推开一条缝,爬出去,顺着花阑干,一路摸到后花园,趁着一个晚睡的嬷嬷起夜的间隙,抄小路躲到假山后面。
来到边门,悄悄拉开门栓。
檐下阴影里便闪出一个人影。
赵忠。
老仆正正堵在窗前。月光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吓人。
“郡主,”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王爷有令。您出不去。”
赵清璃胸口剧烈起伏,清冷的眸子里燃着两簇火苗:“赵叔!让开!”
其他闻声而来的下人用灯笼把院子点亮。
废王赵翊走过来,看了她一身扮相和鼓鼓囊囊的包袱,其他什么也没说。
“把郡主关进祠堂。静心思过,直至大婚。”
祠堂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
浓重的香烛味和经年木料的腐朽气瞬间包裹上来。
没有灯烛,只有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漏进来几缕。
满屋子黑压压的祖宗牌位轮廓,像无数双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赵清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若化春山一片云,不雨卿归处……”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烧得她喉头发紧。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
祠堂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单调而悠长。
赵忠依令守在廊下阴影里。
那双浑浊的老眼望向祠堂紧闭的门,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寂静中,祠堂门内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呜咽。
像受伤的小兽,只泄露一丝,便迅速被死死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