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秋闱前的最后半个月
白云观后山的蝉鸣撕心裂肺,吵得人脑仁疼。
苏怀玉老先生捋着山羊须,扫视堂下几个蔫头耷脑的学生,慢悠悠呷了口粗陶碗里的凉茶。
“秋闱在即,心浮气躁乃大忌。”
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青石板。
“都收拾收拾,明日下山,各回各家,闭门静修半月。最后半个月,临阵磨枪吧。”
林云舟混在学生堆里,他蓝布包袱中,压着一本最近淘来的好书。
迫不及待的要下山去献宝。
翌日晌午。
林云舟在柳家那扇黑漆大门前转了三圈,鞋尖都快把门槛石磨亮了。
他怀里揣着本用油纸仔细裹了三层的书,硬邦邦的棱角硌着心口,也硌着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门“吱呀”开条缝,青黛探出半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林二少爷?有事?”
“那个……”林云舟清了清嗓子,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我找……郡主。有点东西给她。”
青黛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他紧捂着的胸口:“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郡主能出来说两句吗?”林云舟脱口而出,又觉声音太大,赶紧压低,“就……一会儿。”
青黛撇撇嘴,转身进去通禀。
不多时,门开了。
赵清璃站在门内阴影里,一身素白细棉布夏衫,清爽干净,美的不可方物。
阳光斜切过门框,将她半边身子笼在光里,半边浸在影中,清冷得像幅水墨画。
“何事?”她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疏离。
林云舟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掏出那本裹得严实的书,双手递过去,动作有些僵硬:“给……给你的。”
油纸剥开,露出靛蓝布面封皮,四个褪了色的楷字——《东京梦华录》。
赵清璃眸光微动,指尖拂过书脊磨损的边缘:“哪来的?”
“城东‘墨香斋’淘的。”林云舟挠挠头,不敢看她眼睛。
“老板说是压箱底的孤本,我瞧着……你上回跟我提过这书,好像挺稀罕。”
赵清璃没接话,只翻开扉页。
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洇染,带着陈年旧书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墨香。
她指尖捻过书页,翻到汴河漕运图那一章,停住。
“嗯。”她合上书,声音听不出情绪,“多谢。”
林云舟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搓了搓手,没话找话:“那个……苏先生让我们回家闭关读书,准备秋闱。”
“知道。”赵清璃抬眼,清泠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准备得如何?”
“就……那样呗。”
林云舟咧咧嘴,扯出个混不吝的笑。
“瞎猫碰死耗子,试试呗!反正我这‘废柴’名声在外,考不上也不丢人!”
他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飘忽,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莽撞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要是……要是万一……我考得还凑合,中秋……中秋能跟你一块儿……赏个月不?”
话一出口,他耳根子“腾”地烧起来,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完了!又说蠢话了!她肯定又要骂他“登徒子”!
果然。
“登徒子,秋闱放榜要一个月之后才行。”
赵清璃握着书,耻笑他。
她没看他,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巷口那棵被晒蔫的老槐树上。
半晌。
“嗯。”一个极轻、极淡的音节,从她唇间逸出。
林云舟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啊?”
“中秋节,由你带着逛逛!”
赵清璃已转身,素白的裙裾在门槛内旋了半圈,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还有事?”
“没!没了!”
林云舟如梦初醒,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捡了金元宝的傻子。
“那……那我回去看书了!闭关闭关!”他转身就跑,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青黛“噗嗤”一声笑出来。
赵清璃看着那消失在巷口、几乎同手同脚的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蜻蜓点水。
主母沈氏觉得老二肯定是疯魔了。
他直接把一张硬板床扛进了祠堂的藏书阁。
吃喝睡拉都在那里。
书案挪到了窗边。案头堆满了《四书章句集注》、《策论精要》、《水经注疏》等大部头,像一座座小山。
砚台里的墨是新磨的,乌黑发亮。
几支狼毫笔洗得干干净净,笔尖饱蘸墨汁,悬在笔架上。
又搬来被褥、枕头,一股脑儿铺在角落那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稳的破榻上。
“少爷,您真住这儿啊?”小厮阿福抱着个铜盆,看着满屋狼藉,愁眉苦脸。
“这地方……能住人吗?晚上耗子都能啃脚趾头!”
“废什么话!”
林云舟把最后一摞书重重顿在案头,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这叫清静!懂不懂?心静自然凉!耗子来了正好,少爷我拿它练练手速,省得考场写字慢!”
他抹了把汗,脸上沾了灰,像个花猫,眼神却亮得惊人。
柳姨娘端着一碗冰镇莲子羹,轻手轻脚走到藏书阁门口,隔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瞧。
只见林云舟趴在书案上,背脊绷得笔直,脑袋几乎要埋进书堆里。
他左手按着摊开的《孟子集注》,右手执笔,在草纸上飞快地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
他卡住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本就乱糟糟的发髻抓得更像鸡窝。
柳姨娘心疼,推门进去:“舟儿,歇会儿,喝碗莲子羹,去去暑气。”
“姨娘!”林云舟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喝!您别管我,苏先生说了,闭关就得有闭关的样子!”
柳姨娘看着儿子额角滚落的汗珠和那副从未有过的专注模样,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她把碗轻轻放在案角,叹了口气,退出去了。
夜色渐深。
藏书阁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
林云舟还在伏案疾书。
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薄衫,紧贴在皮肤上。
他浑然不觉,只偶尔抓起案角那碗早已凉透的莲子羹,灌一大口,冰凉的甜意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窗外,一轮上弦月挂在柳梢头。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赵清璃临窗而坐,面前摊着一本《周礼义疏》,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
青黛端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进来,小声道:“小姐,林少爷最近疯魔了,在藏书阁里天天熬通宵。他真想考解元啊!”
赵清璃没应声,目光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本簇新的桑皮纸册子,封面空白。
旁边是几支小楷笔,一方端砚,墨已研好,乌黑发亮。
她沉默片刻,伸手取过册子,翻开。
“那我来帮帮他。”
素白的纸页上,她提笔蘸墨,落笔如飞。
“秋闱策论,首重时务。今岁江南水患初平,漕运、赈济、流民安置,皆可为题眼……”
字迹清峻,力透纸背,条分缕析,将可能涉及的策论方向、破题要点、引经据典之处,一一罗列,详略得当。
比市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科举秘籍”,不知高明多少倍。
写到“吏治”一节时,她笔尖微顿,想起前几日舅母王氏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说林云舟“不务正业,与市井之徒厮混”,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她笔锋一转,在“吏治”下添了几行小字:“……尤须留意胥吏贪墨,上下其手,此弊如附骨之疽,非猛药不可除。”
写罢,她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又从窗台那盆歪脖子兰上,小心翼翼地掐下一朵半开未开、带着露水的淡紫色小花。
花瓣细长,边缘微卷,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她将小花夹在册子中间“漕运”那一页。
花瓣的汁液在纸页上洇开一小圈极淡的紫色水痕,带着清冽的草木香。
“青黛。”她合上册子,声音平静无波。
“把这个,送去藏书阁。就说……是前几日借他《水经注》的还礼。”
青黛接过册子,入手微沉,带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草气息。
她看着自家小姐清冷的侧脸,抿嘴一笑:“是,小姐!”
藏书阁内,灯火昏黄。
林云舟正对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几个字抓耳挠腮,觉得孟子这老头说话太绕。
“咚咚咚——”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
林云舟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没好气地吼:“谁啊?说了别打扰!天塌了也等我背完这段!”
门外静了一瞬。
随即,一个细弱蚊蝇的声音传来:“林少爷……是我,青黛。我家小姐……让送点东西过来。”
冰疙瘩?
林云舟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跳起来,差点带翻凳子,几步冲到门边,“哗啦”一声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青黛捧着个薄薄的桑皮纸册子,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小姐说……这是给你整理的一些条目,你做个参考。”青黛把册子递过去。
他狐疑地关上门,回到书案前,就着昏黄的油灯,翻开册子。
清峻熟悉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
是策论的方法论啊!
密密麻麻,全是秋闱可能考的要点!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比他抓破脑袋也琢磨不出的东西高明百倍!
林云舟呼吸一窒,心脏狂跳起来,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他飞快地翻着,指尖划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之人落笔时的专注与凝练。
翻到“漕运”那一页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微凉的、柔软的异物。
他动作一顿。
小心翼翼地拨开纸页。
一朵压得扁平的、淡紫色的小花,静静地躺在纸缝间。
花瓣边缘微卷,脉络清晰,颜色虽褪了些,却依旧能看出是窗台那盆歪脖子兰上的花。
旁边还有一小圈极淡的紫色水痕,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
他命名的那盆歪脖子——云舟兰……
林云舟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朵干枯的小花,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口最深处涌了上来,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眼眶也莫名有些发酸。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藏书阁里来回踱步,像只困兽。
走了几圈,又猛地坐回书案前,抓起笔,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和专注。
笔尖饱蘸浓墨,悬腕,落笔!
不是策论,不是经义。
他画的是一个人。
素白的衣裙,清冷的眉眼,挺直的脊背,还有那微微抿着、仿佛永远带着一丝疏离的唇线……
他画得极慢,极认真,每一笔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画到那双眼睛时,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只勾勒出两弯清冷的弧度,眼瞳处留白,却仿佛盛满了月光。
画完,他端详片刻,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提笔,在画中人鬓角,极其小心地添了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歪脖子兰。
然后,他咧嘴笑了,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
他寻了根细麻绳,将这幅墨迹未干的“郡主小像”端端正正地挂在书案正前方的墙上。
画中人清冷的眸子,正对着他。
林云舟重新坐回书案前,他相信这一次的努力是最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