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山坳,吹动村口那堆未熄的篝火。火星往上跳了两下,落在一个孩子伸出的手背上。
他没缩手,只是低头看了看红点,又抬头继续拍掌。
“玄灵启,双生祭,天门开后无仙迹。”
几个孩童围坐着,声音清亮,一句接一句地唱。
远处的山脊上,有两道影子浮在半空。不是人形,也不是鬼魅,更像是夜里飘动的雾气,轻得随时会散。
其中一个忽然停住。它没有眼睛,却像是盯住了那个唱歌的孩子。
另一道影子跟着停下。
“听见了?”第一个说。声音不在空中,也不在耳里,只是突然出现在念头中。
“嗯。”第二个回应,“是那首歌。”
他们没再往前。影子悬在林边,像被什么拉住了。
这地方很普通。土墙矮屋,院角堆着柴,狗窝空着,狗不知跑去了哪户人家蹭饭。可就是这里,有人把他们的事编成了童谣,晚上围火时唱给小孩听。
江尘记得自己曾想毁掉一切。他也记得萧沉渊说过“那你动手啊”。那时他们都还知道痛,知道恨,知道谁对谁错。
现在不一样了。
意识像水一样铺在天地间,能同时感知千百处光点落地。北境雪线上有一粒金黑相间的星芒扎进冻土,十年后会催生一株不谢的花;东海海底某块礁石裂开缝隙,一道微光钻进去,百年内将唤醒沉眠的龙骨。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几个孩子,唱着跑调的歌,手心被火星烫得发红也不在乎。
“冰火融,道则泣,轮回尽头双生立。”
最后一个字落下,最小的那个孩子忽然打了个哆嗦。
露水从草叶滑落,滴在他额头上。
他伸手抹了一把,嘟囔:“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旁边的孩子问:“梦见啥?”
“梦见穿黑衣服的人,站在一片光里。他手里有个铃铛,晃了一下,就碎了。”
没人接话。
风吹过火堆,灰烬飞起来,打着旋儿往天上走。
那两道影子也跟着动了。
它们不再停留在林边,而是缓缓降下来,贴着地面飘。经过田埂,掠过水渠,最后停在火堆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人看得见他们。
但江尘还是坐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坐”,毕竟已经没有身体。可他记得小时候在药王谷,每晚守完炉子出来,就会坐在门口那块青石上歇一会儿。那时候衣服沾了毒粉,手指发麻,左腕的刺青隐隐发热。
现在那些感觉都回来了。不是因为他还活着,而是因为他愿意想起。
萧沉渊站在他身后。
“你以前从不坐。”他说。
“以前怕被人认出。”江尘答,“现在没人认识我了。”
“但他们记得。”
“嗯,他们记得。”
火光跳了跳。
一个孩子往里扔了根粗柴,噼啪一声,溅出几颗火星。
其中一颗飞得特别远,落在石头边缘,烧焦了一小片苔藓。
那点焦黑慢慢扩大,又停住。
江尘看着那块黑痕,忽然抬手。
他没有手,也没有动作,只是意念轻轻一动。
风起了。
不是自然的风,是带着记忆的风。它绕过火堆,卷起一点余烬,送到了那个刚说话的孩子面前。
孩子眨了眨眼。
他在风里看见了一幅画面——雪地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另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走过来,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风很大,那人用袖子压住衣角,不让雪吹进去。
画面消失了。
孩子张了张嘴,没说话。
但他没害怕。
他知道这不是吓人的鬼故事,也不是大人编来哄睡的童话。这是真的。
“你还看到别的吗?”旁边的孩子问。
“没了。”他摇头,“就这些。”
风停了。
石头上的影子微微颤了一下。
江尘低声道:“原来还能做到这种事。”
“你想让他们记住多少?”萧沉渊问。
“不用太多。”他说,“只要别全忘了就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火堆渐渐小了。孩子们开始打哈欠,一个个被家里喊回去睡觉。
最后一个离开的孩子回头看了眼石头,又看了看空地,皱眉:“奇怪,刚才明明还有声音的。”
他听不到歌谣了。
可他自己嘴里,不知不觉哼出了调子。
脚步踩在土路上,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轻。
直到完全消失。
等村子彻底安静下来,江尘才重新开口。
“我该放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七只瓷瓶的影子在虚空中浮现。
它们很小,透明,像是用雾气捏出来的。每一瓶都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有的发绿,有的泛紫,最右边那瓶还冒着细微的烟。
这是他十世重生都带在身上的东西。防敌人,防背叛,防自己一时心软。
他曾靠这些活下来。
但现在不需要了。
他抬起不存在的手,指尖碰上第一只瓶子。
轻轻一弹。
瓶身裂开,里面的毒粉洒出来,瞬间被风吹散。
第二只,第三只,接连破碎。
到第六只时,他动作顿了一下。
里面是灰色的粉,混着一点点金。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白螭时用的药,能延缓魂魄溃散。当时他亲手抹在少年额上,说“撑住,我带你走”。
结果没带走。
他死了。
江尘闭了闭眼,把第六只也打了碎。
第七只最后破。
瓶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一直留着它是怕有一天还会用到。怕世界再变回原来的样子,需要他重新穿上藏青衣,腰挂瓷瓶,笑着递出一杯毒茶。
现在不会了。
他把最后一瓶碾成光点,撒向夜空。
“没了。”他说。
萧沉渊看着他。
片刻后,他也动了。
手腕轻轻一转,摄魂铃的残影浮现出来。
漆黑的小铃铛,铃舌早已不见。这是他千年轮回唯一没丢的东西,哪怕成了元神,也总在魂核深处响一下。
他把它摘下来,放在掌心。
然后合拢五指。
铃铛碎了。不是炸开,也不是融化,是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漏下去,落进泥土。
“你也放下了?”江尘问。
“不是放下。”萧沉渊说,“是终于走到头了。”
他们并肩站着,或者说,靠在一起。
星光照下来,映不出影子。
但有两条细线从他们消散的位置垂落。
一条银白,一条深灰。
它们在空中缠了一圈,又一圈,越绕越紧,最后结成一对交叠的丝带。
没有打结,也不会松开。
丝带缓缓升起,顺着风往南飘。
那边是中州,皇城所在。
过去那里有高塔镇压天门,有长老日夜诵经封锁裂缝。如今塔倒了,经停了,连城墙都长满了藤。
可人们依旧在那里生活。
丝带会到达那里。也许挂在某户人家晾衣绳上,也许被哪个孩子捡去绑头发。
它不会再消失。
江尘最后看了一眼人间。
炊烟明天还会升起,药王谷的新弟子会在翻旧书时发现一页残方,上面写着“七粉合剂,慎用”;丹阁地下的苏蘅会在某个雨夜听见屋顶滴水声,节奏和当年焚衣时一样。
他们会偶然想起一些事。
记不清名字,分不清脸,但总觉得心里有过这么一个人。
这就够了。
“下一世,”他说,“记得带毒粉。”
风掠过荒野。
另一个声音融在里面。
“那你得先找到我。”
星光洒落。
两个影子同时淡去。
像雾散在晨光里。
只剩那对银丝带,还在飘。
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