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病区外的灯光惨白,映着许婕近乎透明的脸色。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穿透IcU厚重的门。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单调滴答声中被拉扯得漫长而黏稠。
直到那扇门再次被推开。
一名护士快步走出,目光扫过等候区,最终落在许婕身上,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哪位是032床的家属?病人情况有变化,医生请家属进去一下。”
032床!那是刚刚确认的,许婕男友的编号。
许婕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踉跄着跟着护士往里走。余年和苏晴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起身跟了上去,但被护士礼貌地拦在观察窗外。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病床上那个曾经年轻、此刻却形销骨立的躯体,连接着更多、更复杂的管线。主治医生正指着监护仪上的波形,低声对许婕说着什么。
许婕的背影先是僵硬,随后开始剧烈地颤抖。她伸出手,似乎想去碰触床上的人,却又在半空中停滞,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了冰冷的床栏。医生的话断断续续飘出来一些:“……短暂清醒……试图说话……但器官衰竭不可逆……时间……”
突然,床上的人,眼皮极其困难地翕动了一下,灰败的嘴唇微微开合。
许婕猛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众人看到许婕的肩膀骤然塌陷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她维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病床上的人,监护仪上那道代表心率的起伏线条,在几次微弱的挣扎后,彻底拉平,变成一道冷酷的直线。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医生和护士立刻上前进行标准流程的抢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程序。那具身体里最后一丝作为“余烬”的火星,在传递出某个信息后,彻底熄灭了。
许婕被护士扶开,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那双曾因执着而明亮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只有冰冷的黑。
抢救终止。白布缓缓盖上。
许婕推开搀扶她的手,踉跄着走出IcU,径直走向余年和苏晴。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淬着冰:“他最后说……‘渠道V’……不是运东西……是运‘人’……去‘灯塔’……还有……小心……‘医生’……”
渠道V运人?灯塔?小心医生?
信息碎片化,却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说完,许婕的目光在余年和苏晴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又有什么新的、坚硬而黑暗的东西正在凝结。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问,转身,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走廊尽头,背影孤绝得像一尊正在冷却的雕塑。
苏晴想追上去,被余年轻轻拉住。“让她一个人待会儿。”他声音低沉,“有些伤口,只能自己熬。”
他们都知道,许婕变了。仇恨和绝望,正在将她重塑成另一种形态。
回到临时指挥点——医院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快捷酒店房间,气氛凝重。程日星、老周、林晓、周晓芸都已赶到。
周晓芸率先汇报:“根据许婕男友的遗言线索,结合之前的数据碎片,我重新梳理了‘渠道V’。它可能不仅仅是一条器官或组织运输线,而是一条完整的、跨国境的‘特殊人口输送通道’。‘灯塔’……我在暗网的一些边缘论坛和人口贩卖相关的情报碎片里,见过这个代称,通常指代某个位于公海或法律模糊地带的‘中转站’或‘处理中心’,专门接收和‘处理’来源特殊的‘货物’,包括……活人。”
活人输送!这意味着什么?那些试验失败的受试者,可能并没有全部“处理”掉,而是有相当一部分,被作为具有某种“特殊价值”的“商品”,通过“渠道V”运往“灯塔”!
“至于‘小心医生’……”周晓芸调出一份模糊的侧影截图,是从实验室某个损坏监控硬盘中勉强恢复的,“这个被内部称为‘收割者’的核心医疗负责人,真实身份不明。但我比对了诺亚生物高薪聘请的所有国内外专家公开资料,没有吻合的。他像是凭空出现的。而且,在部分内部通讯的隐喻性讨论中,有人称他为‘园丁’,似乎暗示他不仅‘收割’,还负责‘筛选’和‘培育’特殊的‘样本’。”
一个技术高超、身份隐秘、可能掌握着诺亚乃至背后势力最核心生物技术的“医生”。他的危险程度,或许不亚于一支武装队伍。
“诺亚的舆论反扑在升级。”林晓接上,眉头紧锁,“他们找了几位所谓的‘受益患者’上电视,声泪俱下地感谢诺亚的疗法给了他们新生,抨击‘谣言’扼杀了其他患者的希望。同时,开始有组织地攻击我们研究院的背景,暗示我们受境外势力指使,恶意诋毁国内优秀创新企业。水军规模很大,节奏带得飞起。几家原本答应跟进报道的媒体,态度也开始暧昧。”
程日星拳头捏得咯咯响:“妈的,颠倒黑白!要不要我们也找媒体,把部分证据直接砸出去?”
“不行。”余年摇头,“现在砸出去,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会说我们伪造证据,干扰司法,把水彻底搅浑。赵老那边的警告,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希望‘冷处理’,内部解决。”
“难道就看着他们撒泼打滚,我们干挨打?”程日星不满。
“当然不。”余年眼神锐利,“他们打舆论战,我们就在他们最怕的地方点火。晓芸,把我们掌握的、关于‘渠道V’可能与跨国人口贩卖及器官黑市关联的线索,匿名提交给国际刑警组织中国国家中心局,以及几个主要可能目的国的相关执法机构。注意方式,要看起来像偶然的线索举报,不要暴露我们。”
“国际层面?”苏晴若有所思,“这步棋很险,但可能有效。一旦引起国际执法机构注意,诺亚背后的资本就很难完全捂住盖子。赵老那边,对‘危害国家安全’和‘跨国犯罪’的容忍度也会不一样。”
“没错。”余年点头,“同时,林晓,调整我们的舆论策略。不再聚焦诺亚试验本身,而是转向追问:为什么一个屡次被质疑、实验室能发生如此严重‘独立违规’的企业,其产品还能快速通过审批进入医保谈判环节?质疑审批流程和监管漏洞。把矛头从企业部分转移到系统可能存在的腐败上。这比直接攻击企业,更能引起公众共鸣,也更能让某些保护伞坐立不安。”
策略迅速调整。团队如同精密的齿轮,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深夜,余年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依旧是那个号码。
【‘灯塔’的光,照亮的往往是更深的血海。‘医生’喜欢收集特殊的‘标本’,尤其是那些在绝望中绽放出异常生命力的。许婕……现在是他会感兴趣的‘新品种’。保护好她,或者,处理好她。‘渠道V’的尽头,或许有你一直在找的‘老朋友’的消息。代价会很高。——丽娅】
杨丽娅的信息,总是像淬毒的匕首,精准而危险。她暗示“灯塔”与更深层的罪恶——甚至可能关联楚啸天残余的国际网络有关;警告“医生”可能盯上因痛苦和仇恨而产生某种极端特质的许婕;最后,那句“一直在找的‘老朋友’”,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她究竟知道多少?又想引导他去向何方?
余年没有回复。他走到窗边,城市灯火在夜色中流淌,远处霓虹勾勒出诺亚生物总部大楼冷硬的轮廓。拂晓前最深的黑暗已经降临,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阴谋的味道。
杨丽娅的最后一句——“一直在找的‘老朋友’”——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余年的思绪。“老朋友”?是指楚啸天那条线上、侥幸逃脱并融入国际黑产网络的残党?还是钱永福背后,那条未能完全斩断的、通往海外的利益链条中的某个关键节点?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诺亚背后的黑暗,与他们过去浴血搏斗过的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张巨网的不同部分。而“渠道V”的尽头,或许就是揭开这层联系、甚至揪出那些潜藏“老朋友”的关键。
“日星,” 他对着通讯器低声说,声音比刚才更加冷峻,“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许婕,但不要让她察觉。另外,让老周动用在沿海和边境的所有老关系,留意任何异常的人口流动,特别是涉及特殊医疗或隐秘运输的线索,尤其是可能关联……我们以前打过交道的那些‘老朋友’的路径。”
“明白。” 程日星的声音也凝重起来,显然听懂了余年的弦外之音。
“晓芸,集中资源,深挖‘灯塔’和‘医生’的所有蛛丝马迹,包括暗网、国际医疗黑市数据库、过往可疑的医学失踪人口报告。”
“已经在做了。”
“苏晴,准备一份更详尽的、关于诺亚审批问题可能涉及职务犯罪的举报材料,匿名递交给更高层级的纪检监察部门。注意举报渠道的隐蔽和安全。”
“好。”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余年知道,他们正在主动踏入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漩涡。诺亚生物只是一个浮出水面的冰山尖角,其下连接的,是跨国黑产、人体商品化、系统腐败以及可能纠缠着个人血仇的惊天网络。
许婕男友用生命换来的信息碎片,杨丽娅若即若离的致命提示,赵老充满权衡的警告,国际资本的疯狂反扑,还有那隐藏在“渠道V”尽头、饥饿的“狼”和诡异的“灯塔”……
所有线索,所有危机,所有深藏的黑暗,都在这拂晓前最深沉的黑夜里,悄然交织,向着无法预知的方向急速收拢。
余年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出他自己冷静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风暴,就要来了。而他们,必须成为风暴眼中,最清醒也最坚定的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