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解宅。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零星的灯火,窗内则是堆积如山的账册、密报和待批复的文件。解雨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手指间的钢笔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已经连续熬了三个大夜,眼底的淡青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明显。解家庞大的商业帝国、盘根错节的九门关系、以及那些暗流涌动的各方势力,像一张无形而沉重的网,将他牢牢缚在这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当家的,这是城南铺子这个季度的明细,还有…霍家那边递来的帖子,问下月初三老太太寿宴,您是否得空。”管家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恭敬地将一叠新的文件放在案头。
解雨辰连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飞快地在手头一份关于海外资产变动的文件上签下名字,笔锋凌厉依旧,只是动作间透着一股被透支的紧绷。他私心里,此刻最想做的,是把这一切都推开,订一张最快去杭州的机票。去见见那个在西湖暖阳下撸猫喝茶、活得像个“闲云野鹤”的言十七。带他去尝尝新开的私房菜,或者只是在他那间满是猫毛的“喵不言”内,安静地喝杯茶,什么也不说,让紧绷的神经彻底松下来。
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下。言十七已远在杭州,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时“捡”回解宅、带着满京城找乐子的“小朋友”。他有整个张家无条件的纵容,在杭州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和不被打扰的宁静。而自己,是解家的当家人。肩上这副担子,不是说丢就能丢开的。他不可能为了片刻的放松,就抛下这一大摊子事,千里迢迢跑去杭州找人喝茶——哪怕那个人是言十七。
就在这时,书房紧闭的雕花木窗,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没有风声,没有预兆,一道颀长、沉默如渊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室内阴影最浓的角落,仿佛他本就属于那里。
解雨辰签字的笔尖微微一顿,随即流畅地完成了最后一笔。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疲惫的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抬眼看向那个角落,声音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审视:“张起棂,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对于北哑这种神出鬼没的登场方式,他早已习惯。
张起棂从阴影中走出半步,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连帽衫,风尘仆仆,眼神却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深邃而沉寂。他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开口便是直指核心,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十七,在杭州?”
解雨辰心中了然。果然又是为了言十七。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苦涩。他看着张起棂,这位名义上统领整个张家的族长,心底却升起一种荒谬又略带复杂的感觉。
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个张起棂,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张家核心信息之外。张家内部那庞大而复杂的信息网络,似乎被某种意志刻意地与这位族长完全隔绝了。他想要知道言十七的下落,竟然需要一次次地亲自来找他这个“外人”打听。
“是,在杭州。”解雨辰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地确认,“河坊街,‘喵不言’。” 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也清楚张起棂必然有办法找到确切位置。同时,他也无意介入张家内部的这种特殊安排。
张起棂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谢过。他没有问言十七过得好不好,也没有问任何细节,仿佛只需要确认一个坐标。他的沉默,与其说是孤绝,不如说是一种对现状的默认与接受。他遵循规则,哪怕这规则让他需要绕路来获取信息。
解雨辰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底那点荒谬感更甚。张家的权力结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族长强大如斯,却独来独往,硬生生活着了自成一族,仿佛他与那个张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家族。
“还有事?”解雨辰问道,语气带着送客的意味。他桌上的文件还堆积如山,实在没有精力深究张家内部的弯弯绕绕。
张起棂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解雨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短短一瞬,他身形微动,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而无声,再次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只留下那扇仿佛从未被打开过的窗户,和室内骤然降低的几分温度。
解雨辰看着空荡荡的角落,又瞥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张起棂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短暂地打破了他工作的节奏。
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冰冷的文件上。杭州河坊街的暖阳、慵懒的猫群、氤氲的茶香、以及那个银发的身影……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板。眼前,只有这京城无尽的夜,和肩上永远卸不下的责任。他抽不出时间,也飞不出这由责任织就的牢笼。只能在这孤灯下,继续与这堆积如山的俗务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