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时，宁婉悦已站在角门阴影里。昨夜一场急雨打落了许多桂花，此刻沾着露水的花瓣七零八落地铺在青石板路上，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腔。她目光扫过陆续往厨房走的仆役们——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脚步匆匆，却故意绕开积水坑；粗使嬷嬷提着食盒经过回廊，指尖不着痕迹地捻了捻袖口暗袋。这些细微动作落在宁婉悦眼中，如同被放大镜聚焦般清晰。
“春桃。”她忽然开口，惊得身后掌灯的小丫头手一抖，琉璃宫灯晃出细碎光斑。“去把近三个月的月例银子支出账册拿来。”声音不大，却让刚要路过的洒扫婆子猛地顿住脚步。宁婉悦嘴角勾起抹冷笑，转身时裙摆扫过石阶缝隙里半片枯叶，发出清脆裂响。
三日后清晨，荣禧堂前从未如此整齐地站满仆人。晨风卷起地上落叶，裹挟着众人忐忑的呼吸声盘旋而上。宁婉悦立于三级台阶之上，素色袄裙衬得眉眼愈显清冷，手中握着卷成筒状的账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王喜妞。”她突然点名，声音脆得像劈开晨雾的剑锋。人群最末的小丫鬟浑身一颤，膝盖几乎跪进泥里。这是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原本圆润的脸因长期吃不饱饭瘦得凹陷，此刻惨白着脸色抬头，正对上宁婉悦洞悉一切的目光。“上个月你领的二等丫鬟份例是八百文，为何实际发放只有五百文？”
王喜妞哆嗦着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回、回夫人的话……说是要扣掉打碎茶盏的赔银……”话音未落，宁婉悦已翻开账本某页，纸页翻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巧得很，恰好是你当值那日碎了个茶盏？可这茶盏分明记在库房损耗项下。”她走下台阶，绣鞋停在小丫头面前，“倒是说说，那三百文去了何处？”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年长的仆妇开始冒冷汗——她们也曾这般克扣过新来的丫头。宁婉悦却不急着继续审问，转而望向瑟缩在角落的粗使太监刘安：“你来告诉她们，宫中放出的赏银该如何分配。”
刘安腿肚子打着颤上前，结结巴巴复述完内务府明文规定，宁婉悦猛然拍案：“好个阳奉阴违！既然你们记性不好，今日便好好长长记性！”她扬手抛出一串钥匙，铜钥撞击地面叮当作响，“去把各人储物箱全打开，凡查出来路不明的财物，一概充作府公用！”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骚动。有个梳着堕马髻的大丫鬟突然尖叫着扑向宁婉悦：“不能搜！我们姑娘房里的东西怎容得外人碰！”她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金钏儿，仗着主子宠爱向来跋扈。宁婉悦侧身避开她的抓挠，反手扣住其腕脉：“既如此说，那你倒解释解释，为何要在灶房私藏半贯铜钱？”她早派人盯梢多日，自然知道这刁奴借着采买之名中饱私囊。
金钏儿霎时面无人色。宁婉悦甩开她的手，转向目瞪口呆的众人：“从今日起，府中所有采买事宜皆需三人同行，一人记账二人见证。若有再敢伸手，莫怪我不念旧情！”说罢扬起下巴，两名健壮婆子立刻押着瘫软的金钏儿下去。
这场雷霆手段持续了整整三日。起初还有人心存侥幸，直到看见平日最得宠的几个大丫鬟都被剥去绸缎衣裳罚跪祠堂，才知这次是真的动了真格。宁婉悦亲自盯着库房重新登记造册，连发霉的米缸都要过目，气得老管家直搓手叹气：“夫人这般较真，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哟！”
“正是要过得明白才好。”宁婉悦将新制的木牌挂在库房门前，朱漆写的“慎独”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明日开始，每月初五由我亲自核验账目，十五号开仓济贫。若再有欺瞒……”她折断手中毛笔，墨汁溅在青砖地上宛如血迹，“便如此笔！”
消息传开的当日傍晚，就有胆小的仆役偷偷收拾行李欲逃。却被巡夜的小厮逮个正着，揪着领子拖到宁婉悦面前。她也不怒，只命人取来纸笔：“既觉此处难待，便立下契书永不回来。”那人捧着断指明誓的血书仓皇离去时，背后响起她清淡的声音：“记住，走到哪里都要凭本事吃饭。”
经此一事，府中风气骤然转变。往日偷懒耍滑的丫鬟开始认真搓洗衣物，克扣饭食的小厮也规规矩矩按量盛饭。就连看门的老汉都多了几分精神，每日寅时三刻准时开门清扫。宁婉悦偶尔路过厨房，能听见新来的厨娘边切菜边教导学徒：“如今太太眼里可不揉沙子，咱们做活计也得讲良心。”
唯有一个人始终闷声不响——萧瑾之。他照常每日清晨去书房读书，只是案头多了本《朱子家礼》。某日深夜归来，见妻子仍在灯下核对账目，不由轻声道：“的手段虽严厉了些，但确是一剂猛药。”宁婉悦放下笔，望着窗外皎洁明月：“乱世当用重典，何况这是关乎上百口人生计的大事。”
转眼到了霜降时节，宁婉悦带着春桃给各院送新制的棉衣。走到下人房门口，特意停住脚步：“入冬前的炭盆都会足额发放，若有不够用的尽管来说。”屋内传来窃窃私语，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知道，信任如同织锦，需一针一线慢慢编织。
这一日午后，宁婉悦正在药圃修剪枝叶，忽听外面喧哗起来。出去一看，竟是几个小厮扭着个偷盗药材的外边流民进来。为首青年满脸羞愧低头认错，却听头顶传来温和声音：“既是初犯，便罚你去山上砍柴抵罪罢。”众人惊讶抬头，只见宁婉悦背着手立于廊下，夕阳给她镀了层金边，“往后若肯踏实做工，府里不是养不起多双筷子。”
暮色四合时，宁婉悦独自坐在凉亭复盘整件事。池中锦鲤搅动一汪秋水，映出她沉思的脸庞。忽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原来是萧老爷子拄着拐杖缓缓走来。老人在她身旁坐下，叹道：“当年我若是有你这番魄力，何至于让那些管事掏空家底……”宁婉悦忙起身搀扶，触到老人掌心厚茧，心中蓦然酸楚——这双手曾握笔批阅奏折，如今却要靠着儿媳撑起门庭。
“爹放心，女儿定不会让侯府败落。”她扶老人起身时语气坚定，晚风掀起鬓发露出光洁额头，眼神明亮如炬。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三更天的夜色里，侯府各处灯火通明，照见了一个全新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