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府邸便已苏醒过来。檐角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咚作响，惊起几只宿鸟掠过飞檐。宁婉悦披着鸦青色薄纱罩衫站在廊下，望着渐明的天色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驱散了残存的睡意。她抬手将鬓边碎发别至耳后，指尖触到耳垂上温润的珍珠耳坠——这是昨日新换的素净款式，不再像从前那般缀着累赘的金流苏。
青石板路还凝着夜露，踏上去洇湿了绣鞋边缘。宁婉悦放轻脚步前行，目光却四下游移。路过花园时，几个小厮正踩着梯子修剪紫藤架，锯末般的碎屑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肩头。为首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见着她福身行礼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宁婉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磨出毛边的袖口，心中记下这笔账目。
转过月洞门便是公婆居住的荣禧堂。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缠着褪色的红绸，显出几分寥落。宁婉悦整理一番衣衫，指尖抚平衣襟褶皱，这才轻轻叩响门扉。门内传来细碎脚步声，须臾间雕花木门吱呀开启，露出王妈妈那张惯常板着的脸。中年妇人穿着藏青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见到她的瞬间瞳孔微缩，旋即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夫人这般早。”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香，混着沉香熏炉的烟火气。八仙桌上摆着半碗凉透的药汁，旁边放着银质汤匙。萧老爷子半倚在青缎靠枕上，面色蜡黄似旧宣纸，每声咳嗽都震得床头悬挂的五福捧寿帐幔簌簌颤动。婆婆坐在床沿，手里攥着帕子，眼角皱纹里蓄满愁绪。
“爹、娘，儿子媳前来请安。”宁婉悦行至床前屈膝行礼，袖摆扫过地上散落的药渣。婆婆抬抬手示意平身，声音沙哑：“快起来吧，你爹这身子……”话未说完又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宁婉悦顺势直起身，目光已落在萧老爷子青筋凸起的手背——那双手曾握笔批阅奏折，如今却连端茶都要颤抖。
“可否容儿媳为父亲诊脉？”她转向婆婆，语气谦恭却带着医者特有的笃定。婆婆一怔，目光在她素净装扮上逡巡，最终落在她澄澈的眸光里。王妈妈欲言又止，捧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你还会医术？”婆婆的声音裹着怀疑，手指无意识绞着帕角。
宁婉悦含笑点头，搬过圆凳坐在床畔。萧老爷子虚弱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竟配合地伸出手腕。三指搭上寸关尺的刹那，她感受到肌肤下紊乱的脉搏跳动，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闭目凝神间，前世急诊室的心电监护仪仿佛重叠在眼前，各种仪器发出的滴答声与此刻的漏刻声交织成奇异的韵律。
“外感风寒未愈，兼之湿浊困脾。”她睁眼直言，指尖仍搭着脉搏，“先前用的参芪之类过于温补，反助湿生热。当务之急需解表化湿，佐以健脾之气。”话语落地，屋内骤然寂静。王妈妈手中的茶盏发出细微磕碰声，婆婆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你当真懂医？”
宁婉悦从容收回手，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鹿皮包裹的针囊泛着温润光泽，这是她昨夜特意准备的。“儿媳幼时随祖母习过些岐黄之术，虽不敢说精通，但寻常病症尚可应对。”她一边解说，一边用酒精棉擦拭银针——这个动作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不知此物为何。
婆婆与王妈妈交换眼神，后者快步上前查看针具。宁婉悦取穴精准，第一针刺入列缺穴时，萧老爷子喉咙里的痰鸣声明显减轻。第二针扎在丰隆穴，老人原本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待七根银针依次没入穴位，她转身向婆婆福礼：“劳烦母亲命人熬制藿香正气散加减方，配合针灸可使药力直达病所。”
药方开出时，窗外恰好传来晨钟悠长的回响。宁婉悦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工整的小楷：藿香叶三钱、紫苏梗二钱、茯苓块五钱……每一味药材都标注着炮制方法，末尾还注明“辰时服药，避风半日”。婆婆捧着药方反复端详，目光扫过“生姜三片”的备注时，眼角微微抽动——这正是她最厌恶的辛辣之物。
“这药可苦得很。”婆婆犹豫着开口，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翡翠镯子。宁婉悦微笑解释：“良药苦口利于病，且已加了甘草调和。若担心口感，可用蜜饯送服。”说罢从怀中取出个小锦囊，倒出几颗晶莹的水晶蜜枣。这是她早有准备，知晓古人畏苦的心理。
王妈妈奉命传唤厨房备药时，宁婉悦主动留下照看汤药。泥炉上的砂锅咕嘟作响，她亲自守着火候，不时搅拌防止糊底。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镜片，却遮不住她专注的眼神。当第一缕药香溢出时，萧老爷子竟主动开口：“闻着倒比往日那些黑糊糊的强些。”
午膳时分，宁婉悦坚持留在房中侍疾。丫鬟端来的饭菜皆是清淡粥菜，她先尝过温度才喂给公公。萧老爷子咽下半碗山药粥，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神色竟比整日卧床时舒展许多。婆婆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手中佛珠拨弄得飞快，突然问道：“你这一身本事，从前怎不曾见你显露？”
宁婉悦舀着莲子羹的手顿了顿，浅笑道：“从前年轻不懂事，总想着争强好胜。如今才明白，真正的体面不在穿戴，而在为人处世的道理。”这话既是说给婆婆听，也是说给自己听。镜中倒影闪过原主盛装怒骂的画面，她垂下眼睑，将羹匙递到公公嘴边。
傍晚时分，萧老爷子沉沉睡去。宁婉悦退出房间，迎面撞见匆匆赶来的府医张大夫。白发老者背着药箱，见到她先是一愣，继而捻须打量：“听说夫人通晓医术？”宁婉悦谦逊行礼：“略知皮毛，还要请先生指教。”两人对着药方研讨半晌，张大夫连连点头：“妙哉！此方正合‘治湿不利小便，非其治也’之理。”
消息传到老夫人寿安堂时，正值晚膳时刻。象牙筷尖戳着蟠龙菜里的海参，老夫人冷冷开口：“倒是小瞧了她。”身旁的大丫头忙劝：“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许是藏着心眼儿呢。”老夫人哼了一声，却把碗里的燕窝羹全数赏给了报信的仆妇。
深夜回房途中，宁婉悦路过书房，听见里面传来压低嗓音的对话。“……突然开窍似的，怕不是妖邪附体？”管事的声音透着担忧。另一个声音嗤笑：“管她作甚，横竖是个短命鬼。”宁婉悦脚步不停，唇角勾起冷笑。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宛如持剑而立的侠女。
次日清晨，宁婉悦依旧早早来到公婆院中。萧老爷子已能靠着软枕坐起，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今日可还有那酸甜可口的药汤？”婆婆在一旁嗔怪：“刚见点起色就嘴馋！”却也掩不住笑意吩咐厨房预备点心。
针灸持续三日，萧老爷子的症状一日好过一日。第四日清晨，他竟能扶着床边站立，虽然腿脚发软，但精神明显好转。婆婆喜极而泣，拉着宁婉悦的手连连道谢：“我的儿啊，真是委屈你了。”宁婉悦跪拜在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知道这一步总算走对了。
消息传遍整个侯府那天，宁婉悦正在园子里查看新栽的药草。春桃跑得气喘吁吁：“夫人！老太太说要给您做主，整治那些嚼舌根的奴才！”她摆手制止：“不必大兴土木，只把带头的几个罚了月钱便是。”目光扫过假山后躲闪的身影，心中已有计较。
晚间侍奉汤药时，萧老爷子忽然叹气：“难为你这般尽心。”宁婉悦为他掖好被角：“儿女孝顺本是应当。”窗外一轮满月高悬，银辉洒在窗棂上，勾勒出两个相依偎的身影。她知道，这座看似坚固的侯府，正如同病人体内的暗疾，表面痊愈之下，仍有诸多隐患等待化解。
熄灯后，宁婉悦独自坐在外间翻看医书。案头摆着《本草纲目》和《伤寒杂病论》，书页间夹着密密麻麻的笔记。烛火爆开个灯花，她抬手拨弄灯芯，光影在墙上投出巨大的影子。门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的梆子声格外清晰，提醒着她在这深宅大院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次日请安时，宁婉悦特意穿了件杏黄色缠枝莲纹襦裙。婆婆眼睛一亮：“这颜色衬得你好生气色。”她含笑应承，心中却想着该给公婆添置些应季衣物。路过库房时，她叫住管事：“把库里存着的杭罗取出来，给老爷太太各做两套夏衣。”阳光穿过廊柱投下斑驳光影，她望着忙碌起来的仆役们，嘴角扬起满意的弧度。
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了宁静。宁婉悦冒雨赶到公婆院中时，见萧老爷子正捂着胸口呻吟。她当即施针急救，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也浑然不觉。待危机过去，婆婆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若不是你及时赶来……”她轻声安慰：“儿媳职责所在。”窗外雷声滚滚，她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知道这场风雨不过是序幕。
夜里，宁婉悦在房里调配膏药。春桃送来宵夜时欲言又止：“奴婢听说……西院那位又在折腾了。”她手上动作不停：“随他去，跳梁小丑罢了。”铜镜映出她疲惫却坚毅的脸庞，镜台角落摆着新开的茉莉花，清香弥漫在整个房间。
十日期满那日，萧老爷子已能下地行走。全家聚在荣禧堂庆贺，老夫人破天荒赐下传家玉佩。宁婉悦跪接赏赐时，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背上。她挺直脊背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美玉，心中明白这既是认可，也是枷锁。
当晚，宁婉悦在书房遇见丈夫萧瑾之。他捧着本《黄帝内经》，目光复杂：“听闻夫人精通医术？”她合上书卷微笑：“略通一二，不及夫君学识渊博。”烛光摇曳中，两人隔着书桌对视，空气中浮动着微妙的气息。窗外秋虫啾啾，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季节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