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背阴处,堆着半筐冻梨,黑黢黢的,硬得像块块石头。是爹从山货市场批来的,说“冬月里吃冻梨,败火”,就那么敞着筐口搁在墙根,任寒风往梨皮里钻。
我总爱趁娘不注意,摸出个冻梨揣在兜里,走在路上时不时掏出来啃一口,冰碴子硌得牙床发麻,却越啃越上瘾。有次兜里的梨化了点水,把棉袄内衬浸得湿漉漉的,被娘发现了,免不了一顿数落:“憨娃,冻梨得化透了吃才甜,硬啃伤脾胃。”
她嘴上说着,却找了个搪瓷盆,挑了几个个头大的冻梨放进去,倒上凉水“拔”着。冻梨在水里慢慢变软,表皮渗出层黏糊糊的汁水,像裹了层蜜。等化得差不多了,娘用手捏着梨柄,轻轻一掰,梨肉白生生的,甜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我凑过去想舔,被她笑着推开:“馋猫,放凉了再吃,不然闹肚子。”
前几日下过场雪,墙根的冻梨上盖了层薄雪,爹用扫帚扫了扫,说“雪盖着好,冻得瓷实”。小妹蹲在筐边,数着冻梨上的冰碴子,忽然问:“爹,冻梨黑着脸,是不是不开心呀?”爹被逗笑了,拿起个冻梨塞给她:“等化了,它就笑了,你看这甜水,就是它的笑声。”
今早娘又“拔”了一盆冻梨,放在炕桌上。我刚拿起一个,就听见院外传来二柱的喊声,他举着个红苹果跑进来:“我娘买的新苹果,甜着呢!”小妹凑过去看,眼睛亮晶晶的,手里的冻梨顿时不香了。
娘把化好的冻梨往小妹跟前推了推:“尝尝这个,不比苹果差。”小妹咬了一小口,梨肉的甜混着冰碴的凉在嘴里散开,她眼睛瞪得更大了:“比苹果还甜!”二柱也好奇地拿起一个,啃了两口,咂咂嘴:“嘿,这黑家伙,藏着这么多甜水呢!”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炕桌上,冻梨的甜水在瓷盆里积了浅浅一层,映着光,像撒了把碎糖。我看着那半筐黑黢黢的冻梨,忽然觉得,它们就像这冬天的日子,看着冷硬,内里却藏着股子甜,得慢慢品,才能尝出那股子从冰里熬出来的暖。
檐角的积雪在正午的阳光下加速消融,水珠顺着瓦当的纹路蜿蜒而下,连成串,像给屋檐挂了串透明的珠帘。我仰头瞅着那不断滴落的水珠,忽然想起昨夜小妹的梦话——她抱着那只褪了色的布老虎,含糊地喊着“梨花,开了”。
娘正站在灶台前翻烙饼,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擀面杖压下去,薄厚均匀的饼坯上立刻显出细密的纹路,像极了奶奶留下的那只老面盆里的发酵纹路。“等这锅饼烙好,咱去后山看看,”她用锅铲敲了敲锅沿,“听说山桃花已经鼓花苞了。”
小妹的眼睛瞬间亮了,嘴里的糖块差点吞下去:“能摘吗?我想给我的布老虎戴一朵!”娘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只能看,不能摘,花是给春天看的,摘了,春天就少了个笑脸。”
大哥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细铁丝,正笨拙地给小妹的布老虎修尾巴。去年冬天玩雪时,布老虎的尾巴被冻硬的雪块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这样绕几圈就结实了,”他抬头时,额角的汗珠正好滴在布老虎的耳朵上,“等去后山,我再找几根软藤条,给它编个新项圈。”
我摸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刺扎得指尖微微发麻。这是去年从镇上花市淘来的,当时它还顶着个蔫蔫的花苞,被我放在窗台最显眼的地方,每天浇水、晒太阳,可那花苞总像害羞似的,迟迟不肯舒展。“它是不是怕冻啊?”小妹凑过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花苞,“我把它抱到炕上去吧?”
“别碰,”大哥拦住她,“仙人掌的花苞要在外面冻一冻才肯开,就像山里的杏树,不经春寒,结不出甜果子。”他说着,忽然起身往院外跑,“我去看看前几日埋在土里的酒坛!”
去年入冬时,爹埋下了一坛米酒,说要等开春山桃花开时启封,给小妹做桃花酿。大哥扒开坛口的湿泥,一股清甜的酒香立刻漫了出来,他咂咂嘴,冲屋里喊:“娘!酒能喝了!比去年的还香!”
小妹立刻踮着脚往坛边凑,被大哥笑着推开:“小丫头片子,等你再长两年再说!”她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忽然指着院墙外喊:“哥!你看!是二柱哥!他手里拿的啥?”
二柱举着个竹篮跑进来,篮子里铺着层青草,上面躺着几只圆滚滚的鹌鹑蛋,粉白的蛋壳上还沾着草屑。“我娘从集市换的,”他把篮子往桌上一放,“说给小妹补身子,开春长个子。”小妹立刻抓了个蛋在手里,又怕捏碎,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颗珍珠。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堂屋,落在那盆仙人掌上。我忽然发现,那憋了许久的花苞不知何时微微张开了道缝,露出里面嫩黄的蕊。“开了!开了!”我赶紧喊小妹,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鼻尖差点撞到花盆,“真的!它在笑呢!”
娘端着刚烙好的饼走进来,看见这一幕,忽然说:“万物都有灵性,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回应。”她把饼放在仙人掌旁边,热气腾腾的,饼香混着淡淡的花香,在屋里慢慢散开。
大哥从外面抱回捆干柴,看见窗台上的景象,忽然提议:“等山桃花开了,咱去折几枝回来插瓶吧?就放在仙人掌旁边,让它们做个伴。”小妹拍手叫好:“还要给布老虎戴一朵!”
我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融雪的屋檐下,藏着的不只是等待花开的期盼,还有日子里最实在的暖。就像那坛米酒,在土里埋得越久,开封时的酒香就越醇厚;就像那只迟迟不肯绽放的仙人掌,攒足了力气,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暮色漫进窗棂时,我给仙人掌换了个更敞亮的位置,又往花盆里添了些新土。小妹把她的布老虎放在旁边,说要陪仙人掌“说说话”。大哥则把那坛米酒重新埋好,特意在上面压了块青石板,说要“让它再睡会儿,等山桃花开得最艳时,再叫醒它”。
窗外的檐角还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日子,等待那个满是花香与酒香的春天。而我知道,当第一缕春风吹开后山的山桃花时,仙人掌的花苞会彻底舒展,布老虎的新项圈会染上花香,我们的笑声,会混着米酒的甜,在融雪的屋檐下,酿成岁月里最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