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旧藤椅断了两根藤条,露出的茬口泛着浅黄,像老人掉了牙的牙龈。椅面中间凹下去一块,是常年坐出来的弧度,刚好能把人稳稳托住,比沙发还合身形。
爷爷在世时总爱坐在上面抽旱烟,烟袋锅磕在椅腿上的“笃笃”声,和藤条摩擦的“沙沙”声,是我童年傍晚最熟的背景音。他总说这藤椅“通人性”,天热时坐上去,后背的汗渍会顺着藤条的缝隙往下渗,凉丝丝的不沾身;天冷了铺块厚棉垫,又比木凳暖得实在。
去年搬家时,娘想把它扔了:“都散架了,留着占地方。”我蹲在椅边数断藤,数到第七根时,指尖摸到椅座下刻的小字——是爷爷的名字,还有年份,算起来比我岁数还大。“修修还能用。”我找了捆新藤条,是村口张大爷编筐剩下的,青绿色,带着点草木的腥气。
穿藤条比想象中难,老藤脆得像饼干,稍一使劲就断,新藤又太韧,穿进旧藤的缝隙里,得用锥子一点点戳。手指被藤条勒出红痕,黏糊糊的全是树汁,倒想起小时候看爷爷修藤椅的样子:他总把新藤条在温水里泡半天,说这样“软和,好脾气”,穿的时候嘴里还念叨“左三右四,藤条不记仇”,现在才懂,那是怕硬扯伤了老藤。
修到第三根时,发现椅腿内侧藏着个小布包,裹着几颗水果糖,糖纸都粘成了硬块,是我小时候藏的“宝贝”。那时候总怕被妹妹抢,趁爷爷不注意塞进去,后来就忘了,没想到藤椅替我存了这么多年。
现在藤椅又能坐了,新藤的青绿和老藤的深褐缠在一起,像给椅子织了件花补丁衣裳。我学着爷爷的样子坐上去,后背刚好抵着最松快的那片藤条,夕阳从窗棂照进来,藤影在墙上晃啊晃,恍惚间又听见烟袋锅磕椅腿的声音,还有爷爷说的:“物件老了,就该慢慢修,急不得,跟过日子一个理。”
傍晚的风从门缝钻进来,藤条轻轻晃,断过的地方发出“吱呀”声,像在跟我说话。原来有些东西修修补补不是图省钱,是舍不得那些坐在上面的时光——爷爷的烟味,我的糖果,还有藤椅自己,在墙角默默数过的那些日升月落。
灶房的铁锅用了快十年,锅底结着层厚厚的黑垢,是常年熬粥炖菜才有的印记。锅沿缺了个角,是去年我烧火时不小心撞在灶台上磕的,当时爹举着锅铲追了我半院子,最后却蹲在灶前,用锤子一点点把缺口敲得圆滑些:“这样就不划手了。”
今早熬玉米粥,我刚把米下锅,就听见“哐当”一声,铁锅从灶上滑下来,在地上滚了半圈,锅里的米撒了一地。弯腰去捡时,发现锅底粘着块碎布,是娘去年缝围裙剩下的碎花布,当时她笑着说“给锅当个垫,省得总磕灶”。
“这锅怕是要换了。”娘扫着地上的米,语气有点可惜,“你看这底,都快烧穿了,煮个鸡蛋都得粘锅。”
我摸着锅沿的缺口,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蹲在灶前看娘用这锅煎 pancakes(烙饼)。她会特意把边缘煎得焦脆,说“这样才够味”,然后偷偷塞一块到我嘴里,烫得我直哈气,她就笑得前仰后合。
“别换。”我找了块粗砂纸,蹲在地上慢慢磨着锅底的垢,“我把它磨干净点,还能用。”
娘拗不过我,找来铁丝帮我固定锅耳——上次磕缺口时,锅耳松了,一直用绳子绑着。“你这孩子,跟你爹一个犟脾气。”她嘴上抱怨,手上却把铁丝拧得紧紧的。
磨到晌午,锅底渐渐露出亮闪闪的铁色,虽然还有些坑洼,却比之前光滑多了。我往锅里倒了点油,试着煎个鸡蛋,“滋啦”一声,蛋香立刻漫开来,竟没粘锅。
“成了!”我举着鸡蛋朝娘晃,她笑着点头:“看来这锅跟你有缘,那就留着吧。”
傍晚爹回来,看见修好的铁锅,突然说:“其实这锅是你姥姥传下来的,当年她带着这锅逃荒,靠给人烙饼才活下来。”他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照着他的脸,“物件老了,修修补补才更实在,就像咱家人,吵吵闹闹却总在一块儿。”
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冒泡泡,我盛了一碗递给爹,他吹了吹,笑着说“还是这锅熬的香”。风从灶房的窗缝钻进来,带着院外的桂花香,铁锅在灶上轻轻发烫,像在回应着什么。
原来有些东西不用换新的,带着旧时光的温度,才更让人踏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