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旧藤椅断了两根藤条,椅面中间塌下去一小块,像个浅浅的笑窝。是前院张爷爷编的,他说这藤条是从南方带来的,泡过桐油,能经得住二十年风雨。如今张爷爷已经不在了,藤椅却还在廊下守着,看了十年日升月落。
今早下雨,我把藤椅往廊柱边挪了挪,免得被飘进来的雨打湿。藤条被潮气浸得发深,断口处露出浅黄的芯,像被啃过的玉米杆。指尖划过椅面的纹路,那些交错的藤条织成细密的网,网眼里还卡着去年的梧桐叶碎片,干得发脆。
“别总挪它,”娘抱着菜筐从厨房出来,“这藤椅认地方,换了位置就不稳当。当年张爷爷送过来时,特意在廊下垫了三块青砖,说‘这样腿不潮,能多撑几年’。”
我低头看,藤椅的四条腿果然都踩着青砖,砖面被磨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藤条压出的浅痕。忽然想起小时候,张爷爷总爱坐在这藤椅上,给我讲他年轻时在南方见到的榕树,说“那树的气根垂下来,就像这藤条,看着软,实则韧着呢”。他讲的时候,手总在藤椅扶手上摩挲,把藤条摸得油光水滑。
雨停后,我找出去年晒好的藤条,想学张爷爷的样子把断处补上。藤条泡过水,软乎乎的,可怎么也穿不进原来的网眼里,要么扯得太紧崩断了,要么松松散散挂不住。娘看见了,接过藤条笑:“你得顺着原来的纹路编,藤条有记性,认老路子。”
她蹲在藤椅旁,手指灵活地穿来穿去,断处的藤条渐渐被新藤条缠紧,接口处藏得严严实实,不细看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张爷爷教过我,”娘擦了擦手上的汗,“他说编藤椅就像过日子,得有来有回,该紧的地方不能松,该让的地方不能硬撑。”
午后日头出来了,藤椅被晒得暖融融的,散发出淡淡的桐油香。我坐在上面,椅面微微下陷,刚好把身子托住,比沙发更贴腰。风从廊下穿过,藤条轻轻晃,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张爷爷在低声说话。
爹从地里回来,把锄头靠在廊柱上,径直走向藤椅坐下,掏出烟袋锅:“还是这椅子舒坦,能把乏气都抖出去。”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和藤条的纹路莫名合拍。
我看着修补过的地方,新藤条的浅黄和旧藤条的深褐交缠在一起,像新日子接了老日子的茬。这藤椅装过张爷爷的故事,装过娘的手艺,也装着我们一家人的晨昏,那些断了的藤条,补好的纹路,都是日子留下的印记,踏踏实实,缠缠绕绕,把岁月织成了温暖的模样。
灶台上的旧瓷碗缺了个口,碗沿豁开的地方被磨得圆润,是常年用丝瓜瓤擦碗磨出来的。碗身印着半朵褪色的牡丹,另一半早就被烟火熏成了灰黑色,看不清模样。这是奶奶当年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算起来快有六十年了。
今早熬小米粥,我顺手拿起这碗盛粥,豁口刚好抵在虎口,不硌人,反倒像个贴心的小设计。粥的热气往上冒,碗壁暖乎乎的,把掌心的凉意都驱散了。娘看见了,在旁边念叨:“换个新碗吧,这破碗早该扔了,别哪天划了嘴。”
“不碍事。”我用勺子轻轻刮着碗底,“你看这碗底,烧得都起了圈黑边,跟灶台的纹路都对上了,多默契。”这碗跟了灶台一辈子,灶膛的烟火把它熏出了包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新买的白瓷碗有分量。
记得小时候,我总爱捧着这碗喝奶奶熬的南瓜粥,碗沿的豁口那时还锋利,曾把我的嘴角划出血。奶奶用布蘸着香油给我抹伤口,笑着骂:“馋猫,慢点喝,这碗跟你一样,急脾气。”后来她每次用这碗盛粥,都会先把豁口对着自己那边,给我留光滑的一侧。
去年大扫除,妹妹要把这碗扔了,被爷爷拦住。他拿过碗,用粗布擦了又擦,说:“这碗盛过的粥,比新碗香。你奶奶在时,就爱用它,说这碗‘懂火候’,熬出的粥不糊底。”说着,他往碗里倒了点温水,晃了晃,水顺着豁口慢慢流出来,像在跟人眨眼睛。
现在每次用这碗,我都会想起奶奶的手在碗沿摩挲的样子,想起爷爷擦碗时的专注。这豁口的旧瓷碗,装过的不只是粥,还有一大家人的热乎气,那些日子里的香和暖,都浸在这烟火色的瓷纹里,踏踏实实,让人心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