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那盆薄荷,是前院李奶奶给的扦插苗,刚栽下时蔫头耷脑,如今枝蔓已经爬过了窗框,叶片上的绒毛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清晨浇花时,指尖划过叶片,一股清凉的香气就漫开来,带着点泥土的腥气。这香气很特别,不像玫瑰那么浓烈,也不似茉莉那般甜腻,凑得近了,能闻出点阳光晒过的草木味,让人想起田埂上的野薄荷,疯长在夏末的稻田边。
妹妹总爱摘片叶子夹在课本里,说能提神。她的数学书里夹着好几片,有的已经干成了深绿色,叶脉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有的还带着点潮气,摸起来软软的。昨天她考试前,又摘了片最大的,小心翼翼铺在笔袋里,回来时眉飞色舞:“姐,薄荷真有用,我做最后一道附加题时,闻着味儿就不紧张了。”
薄荷长得快,没过多久就爆出新枝,挤得花盆满满当当。我找了把小剪刀,剪下一截截枝条,打算分给邻居张阿姨——她总说办公室空气闷,放盆薄荷正好。剪的时候得轻手轻脚,薄荷的茎脆,稍一使劲就会断,断口处会渗出点浅绿色的汁液,黏糊糊的,像不小心蹭到的青草汁。
张阿姨收到薄荷枝时,正对着电脑揉眼睛,接过枝条就凑到鼻尖闻:“哎呀,这味儿真清爽!”她找了个玻璃瓶装水养着,放在办公桌一角,说:“这下改作业累了,看看这嫩生生的叶子,闻闻味儿,准能缓过来。”
傍晚下雨,我把薄荷盆挪到窗沿下,雨滴打在叶片上,“噼啪”响,像在鼓掌。叶片被打湿后更绿了,透亮得能看见叶肉里的纹路。雨水顺着盆沿往下滴,在窗台上积了小水洼,倒映着晃动的叶影,像片缩小的池塘。
忽然发现,这薄荷跟院里的老槐树有点像——不声不响地长,却总能在不经意间让人舒服。槐树给夏天的院子投片凉荫,薄荷给闷热的屋子送缕清香,都是日子里不扎眼,却少不得的好物件。
夜里躺在床上,还能闻到窗缝钻进来的薄荷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让人想起小时候在田埂上追蝴蝶,裤脚沾着的草汁味,踏实又安心。
灶台上的搪瓷缸掉了块瓷,露出底下的黑铁皮,像块没长好的疤。缸身印着褪色的红牡丹,是娘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算起来比我岁数还大。
今早熬粥时,娘用它盛了半缸凉水,放在灶火边焐着。火苗舔着锅底,水汽顺着缸壁往上爬,在牡丹花瓣的纹路里凝成小水珠,像给花镀了层露水。我伸手想端,被娘拍了手背:“烫!这缸子皮实,焐水快,就是太烫手。”
她从窗台上扯了块蓝布条,三两下缠在缸把上,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这样就不烫了,”娘擦了擦缸口的水汽,“当年你爹追我时,就用这缸子给我送过酸梅汤,一路攥着缸把跑,手心烫出好几个燎泡,还嘴硬说‘不疼’。”
我摸着布条上的针脚,粗粗拉拉的,是娘昨晚就着煤油灯缝的。缸里的水渐渐温了,把鼻子凑过去闻,能嗅到点淡淡的铁锈味,混着米香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格外踏实。
晌午摘豆角回来,看见爹正用这缸子泡浓茶。他咂着嘴说:“这缸子泡的茶比玻璃杯有劲儿,喝着暖胃。”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棂,照在缸身上,掉瓷的地方亮得有点晃眼,倒像是特意留的记号——记着某年冬天娘用它煮过姜汤,记着我小时候偷喝缸里的糖水被呛到,记着无数个清晨灶火边的暖光。
傍晚刷碗时,我用丝瓜瓤细细擦着缸底的茶渍,娘在旁边择菜,忽然说:“等你出嫁,这缸子给你带走吧。新物件再好看,也熬不过日子。”
水珠从缸沿滴下来,砸在灶台上的裂纹里,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摸着那块掉瓷的疤,忽然觉得它像极了娘眼角的皱纹——不漂亮,却藏着太多烟火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