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铜壶已经烧得发红,壶嘴喷出的白汽裹着“呜呜”的声响,在厨房的梁上打了个旋,又顺着窗缝溜出去,混进院子里的暮色里。这铜壶是前几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壶身有道歪歪扭扭的焊痕——原是壶底裂了道缝,爹用铜片补的,说“铜性韧,补得好能传三代”。
此刻壶里的水正沸着,滚泡撞得壶盖“咔嗒”作响,像在催促灶前的人。娘系着蓝布围裙,正用竹刷擦洗蒸屉,竹篾的纹路里还卡着早上蒸馒头时粘的面屑。“水开了就灌进暖瓶,”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爹今晚要晚点回,他说队里的脱粒机卡了壳,得盯着修好才能走。”
我握着铜壶的木柄,指尖烫得发麻。壶身的铜锈被热气蒸得发亮,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像幅走了样的水墨画。这壶的原主是个老铜匠,据说年轻时给宫里打过器物,壶底刻的缠枝纹虽磨得浅了,细看仍能辨出当年的精致。爹买下它时,壶嘴是断的,他蹲在院里琢磨了三个晚上,用银钎一点点焊回去,银与铜的光泽在壶颈处交叠,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愣着干啥?”娘把蒸屉摞在灶台上,蒸汽腾得她往后退了半步,鬓角的碎发被熏得打卷,“暖瓶在柜顶上,够不着就搬凳子,别逞强。”
暖瓶是玻璃胆的,外面裹着碎花棉套,是去年娘用我的旧棉袄改的。我踩着小板凳去够时,棉套蹭过鼻尖,带着股樟脑丸混着阳光的味道——那是娘每个晒秋时节都会翻出来晾晒的习惯,说“潮气相冲,玻璃胆容易炸”。
铜壶的水灌进暖瓶时,水流在瓶口撞出漩涡,带着铜特有的腥气。娘已经把晚饭端上了桌:一盘腌黄瓜,一碗豆瓣酱,还有个冒着热气的玉米饼。饼上的焦痕像极了爹补壶时焊枪留下的火星印,粗粝,却带着让人踏实的温度。
“先吃吧,”娘把筷子摆在我碗边,竹筷的尾端包着圈铜皮,是爹用废电线里的铜丝缠的,“你爹回来再给他热,铜壶保温,再烧一壶就行。”
院子里的鸡开始进笼了,扑棱翅膀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蹲在门槛上啃玉米饼,饼渣掉在青砖地上,引得几只蚂蚁慌忙搬运。铜壶就放在灶门口的砖块上,壶身的温度慢慢降下来,焊痕处的银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条安静的蛇。
娘坐在灶前的小马扎上,借着灶膛的余烬纳鞋底。麻线穿过布层的“嘶啦”声,和远处脱粒机的闷响遥遥相对。“你爹年轻时,”她忽然开口,针在头发里抿了一下,“给队里修农机,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就用这铜壶烧水洗脚。我说铜水硬,他偏说‘铜养人,比铁壶强’。”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爆了声,娘的针顿了顿,针尖在昏暗里亮了亮。“后来他去县城学焊接,带回半盒银焊条,说‘铜银相熔,比锡焊牢’。那道缝补了整整一下午,焊完手上全是燎泡,还傻笑着说‘你看,比新的还结实’。”
暖瓶的塞子“噗”地跳了一下,是里面的热气在顶。我摸了摸铜壶,壶身已经凉了大半,唯有焊痕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远处的脱粒机声停了,接着是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声,爹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肩上扛着工具箱,裤脚果然沾着泥,像多年前那个修壶的青年。
“回来了?”娘起身时,针在布上别了个小圈,“我去烧壶水。”
爹的脚步声在门槛处顿了顿,目光落在灶台上的铜壶上。他放下工具箱,手指抚过壶颈的焊痕,银钎的光泽在他掌心流动。“壶漏了?”他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关切。
“没漏,”娘把铜壶往灶里推了推,火舌舔上壶底,“就是想给你烧点热的。”
铜壶在火焰里重新变得透亮,壶嘴喷出的白汽与灶烟缠绕着上升,在房梁处凝成片小小的云。爹坐在小马扎上,脱鞋时露出的脚踝上有道旧疤——是当年焊壶时被烙铁烫的。娘蹲在他对面,把热毛巾敷在他肩上,铜壶的沸水正沿着暖瓶的细管,咕嘟咕嘟地注满温暖。
院子里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铜壶的焊痕上。银与铜的光泽交融着,像一段被小心收藏的时光,在烟火气里静静流淌。这壶或许永远成不了精致的古董,却在日复一日的炊烟里,淬炼成了家的一部分,带着焊痕里的温度,妥帖地安放着每个寻常的黄昏与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