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喧嚣戛然而止。
江风吹过,却带不走半分声音。
所有视线都钉死在那十几个黑衣人身上,更钉死在为首那人手中托着的玄铁令牌上。
镇抚司。
这三个字,在省城就是一道催命符。
他们是天子的爪牙,行事不循官场规矩,只论生死,不问对错。
周锦国和姜婉儿体内的气血立刻翻涌,手已按住腰间刀柄,浑身肌肉绷紧。
周明抬了抬手。
一个动作,身后所有人的杀气尽数收回体内。
他扫过那枚玄铁令牌,便移开了视线,仿佛那只是一块寻常铁片。
他转头对周锦诚吩咐。
“你们按原计划去福源客栈,采买些东西,安顿下来,不用等我。”
那语气,不像是被朝廷秘谍当街拦路,倒像是打发下人去办件小事。
这份从容让赵无极这些知道内情的人,心头一定。
“是!”
众人齐齐应声,竟真的就这么绕过那群镇抚司番子,径直朝城里走去。
为首的镇抚司头领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过对方会惊慌,会愤怒,甚至会拔刀。
可他没想过,对方会是这种彻底的无视。
这不是胆子大,这是一种源于绝对底气的俯视。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手里的这块令牌,分量到底够不够。
“周参将,请吧。”
他收起外放的杀气,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态,语气里,不自觉地多了一分凝重。
……
省城,后湖巷。
巷子深处有一座茶楼,没有挂招牌,门口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头。
但茶楼周围的每一个路口,都有看似寻常的货郎、力夫,警惕地扫视着来往行人。
雅间内,檀香飘散。
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人正襟危坐,亲手烹着一壶君山银针。
他气质儒雅,宛如一位宿儒,但偶尔开合的眼眸中,却射出骇人的精光。
此人,正是镇抚司驻湖广的最高长官,指挥使,宋知书。
周明被带进雅间,在宋知书对面坐下,动作自然,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宋知书将一杯冲泡好的茶推到周明面前,茶香清冽。
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切入正题。
“周参将年少有为,在邵清、林河两县,做得一手好文章。”
他的声音温和,但内容却字字带刺。
“私自出兵,清算士绅,如今,更是与哥老会这种江湖草莽勾结,意图染指洋人的军火。”
“周参将,你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
话音落下,雅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宋知书身上散开,寻常武人在这里,只怕连呼吸都困难。
周明却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好茶。”
他赞了一句,这才抬起头,看向对面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镇抚司指挥使,脸上挂着一抹笑意。
“指挥使大人。”
周明不答反问。
“您觉得,这批军火,当真是那帮德国商人卖给我们的吗?”
宋知书眉头一皱,不明白周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明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石破天惊。
“据我所知,出售这批军火的德商,在与哥老会达成交易的同时。”
“转身就将完整的交易信息、货物清单、乃至运输航线,卖给了城里的英国领事馆。”
“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几十万两银子。”
“他们想要的,是借我们的手,在这省城之内,挑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武装冲突。”
“一场足以让英国人找到借口,以‘保护侨民’、‘稳定秩序’为名,派遣军队,顺江而上,彻底控制湘江航运的武装冲突!”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宋知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儒雅与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惊骇。
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
作为镇抚司的指挥使,他精通权谋,擅长应对内患,无论是官场倾轧,还是江湖火拼,他都游刃有余。
可周明所说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这不是官匪勾结,不是江湖夺宝,这是洋人设下的一个巨大陷阱!
一个足以动摇国本,甚至引发战端的可怕阴谋!
若此事为真,他之前所有的布局,所有的准备,都将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非但无功,反而有罪!是坐视洋人阴谋得逞,导致国家丧权辱国的千古罪人!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周明,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恐惧。
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如此核心的机密?!
这种级别的外交与军事博弈,别说他一个地方参将,便是省城的巡抚,乃至京城的王公大臣,又有几人能看得如此透彻?
在这一刻,宋知书对周明的看法,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颠覆。
这哪里是一个侥幸崛起的地方豪强?
这分明是一个拥有着未知而恐怖情报来源的神秘势力之主!
周明将宋知书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用来自现代的战略思维,对这个时代的精英进行一次彻底的降维打击。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指挥使大人,现在这潭水,已经被洋人搅浑了。”
“巡抚想要军火壮大自身,哥老会想要军火争夺地盘,他们都只是看到了眼前的肥肉,却没看到肥肉下面的钩子。”
“他们一旦动手,无论谁胜谁负,都正中洋人下怀。”
“这盘棋,他们下不了。只有我,能下。”
周明靠回椅背,重新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有我,能把这潭水搅得更浑,浑到让所有人都看不清。”
“也只有我,能在这浑水之中,将那批军火安然无恙地捞出来,并且,不给洋人留下任何可以攻讦的把柄。”
“指挥使大人,您想办成您的差事,清除内患,稳定地方。”
“而我,只要那批军火,用以剿匪,护境安民。”
“我们可以合作。”
一番话,掷地有声。
周明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被审问的嫌疑人,摆到了一个平等的,甚至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合作者位置上。
他给宋知书画出了一条唯一的生路,也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盟友。
宋知书死死地盯着周明,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的气势都仿佛泄了下去。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要我……怎么做?”
……
就在周明与“毒蝎”在茶楼密谈之时,整个省城,已是暗流汹涌。
哥老会分舵。
舵主“过江虎”常万山,一掌将身前的八仙桌拍得粉碎。
“好!好一个周明!好一条过江猛龙!”
他怒极反笑,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老子好心好意请他入伙,他前脚刚到省城,后脚就被镇抚司那帮鹰犬给叼走了!”
“他这是把老子卖了!拿老子的项上人头,去跟朝廷换荣华富贵!”
“传我命令!”常万山眼中杀机毕露,“所有堂口的弟兄,全部给老子抄家伙!”
“等那姓周的从镇抚司的狗洞里爬出来,立刻给老我乱刀砍死,剁成肉酱喂狗!”
另一边,巡抚衙门内,气氛同样凝重。
巡抚刘鸿业听着手下的密报,眉头紧锁。
“督办邵清林河防务参将?总督特使亲自委任的?”
他敲着桌子,满心烦躁,“这个周明,到底什么来头?”
“还有那镇抚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还带走了周明,他们想干什么?”
巡抚衙门这头“猛虎”,被这突然冒出的“毒蝎”,和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周明,搞得投鼠忌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落子。
“传令下去,”刘鸿业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加派兵力,封锁城中各处要道!”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一时间,整个省城风声鹤唳,山雨欲来。
一个时辰后。
周明施施然地走出了那座僻静的茶楼。
他身后,宋知书亲自送到门口,脸上挂着复杂的笑容。
周明的手中,多了一枚温润的玄铁令牌,正是镇抚司的联络信物。
这代表着,双方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省城这盘棋最阴狠的“毒蝎”,暂时被他按住了毒刺。
然而,他刚走到福源客栈的门口,麻烦便接踵而至。
数十名手持兵刃的哥老会帮众,在张麻的带领下,如潮水般围了上来,将客栈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周围的百姓商贩见状,吓得纷纷避让,整条街瞬间空旷下来。
张麻越众而出,一张麻脸此刻布满了寒霜,眼神冰冷得像是腊月的寒冰。
他死死盯着周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森然的杀机。
“周参将!”
他刻意加重了“参将”二字,充满了讥讽与敌意。
“你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刚到省城,就迫不及待地和朝廷的鹰犬勾搭上了!”
“我们舵主,还有几千号等着吃饭的弟兄,需要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