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之畔，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永不停歇的寒风，卷起细碎如钻石尘埃的冰晶，掠过姜子牙那如同万年冻土般古井无波的面容。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根看似平凡无奇的青竹鱼竿，动作舒缓得仿佛与这片天地的韵律融为一体。他站起身，佝偻的身躯在无垠的冰原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但那顶破旧斗笠下投射出的目光，却平静得如同北冥深海，不起丝毫波澜，落在杨戬和杨泽身上。对于杨戬那一声“师叔”的称呼，他并未否认，仿佛这只是风中传来的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但也无半分故人重逢应有的热络，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与仿佛隔了万重山岳的疏离。
“原来是玉鼎师兄座下的高足，杨戬师侄。”姜子牙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却奇异地与这北冥的风声完美融合，带着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与漠然，“不在你那九重天阙之上，执掌你的司法权柄，维护三界法度，来我这荒僻苦寒、鸟兽绝迹之地作甚？”
杨戬对姜子牙这般态度并不意外。他深知，自封神大战之后，这位曾手握封神榜、主导了那场席卷三界巨变的师叔，早已看透了天庭内部的权利倾轧与天道运行之下那冰冷无情、却又充满变数的本质。心灰意冷之下，他舍弃了所有的荣光与权位，选择了在这象征着万物终结与起源之地的北冥隐居，形同自我放逐，千年不问世事。其心境之苍凉，遭遇之坎坷，与此刻自身众叛亲离、被迫离开天庭的境况，倒隐隐有几分异曲同工之悲凉。
“天庭……”杨戬的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已无杨戬立锥之地。功过是非，暂且不论。此来北冥，并非叙旧，而是有一事关重大、近乎逆天之事，恳请师叔相助。”
姜子牙闻言，并未立刻回应，而是缓缓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连目光都能吸进去的漆黑北冥海面，声音依旧淡漠：“相助？老夫不过是一介避世隐居、终日与这寒冰死海为伴的闲散钓叟，早已不理俗务，不通外事。又能帮你什么？怕是找错了人。”
杨泽紧紧站在舅舅身边，努力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酷寒，一双大眼睛却充满了好奇，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只存在于传说和电视剧里的人物——姜子牙。与他想象中那位仙风道骨、手持打神鞭、号令天下神魔的封神统帅形象截然不同，眼前的老人更像是一个被岁月遗忘在世界尽头的、普通得甚至有些落魄的老渔夫。然而，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清澈通透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睿智光芒与那仿佛承载了万古沧桑的平静，却让杨泽本能地感觉到，这位老人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其内里蕴藏的东西，深不可测。
杨戬并未因姜子牙的推脱而气馁，他上前一步，与姜子牙并肩而立，同样望向那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另一个宇宙的漆黑海面。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与决心，缓缓道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杨戬欲借……北冥鲲鹏之力，寻那失落万古的——开天神斧。”
“开天神斧？”姜子牙握着青竹鱼竿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那细微的幅度，若非极其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察觉。但他开口的语气，却依旧平淡得如同在讨论今天的鱼情，“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力竭身陨，其所持神斧，亦随之崩解，化入大道，成为维系这方天地的规则基石。其踪缥缈，其形已泯，早已是只存在于古老歌谣与残卷记载中的传说。鲲鹏虽巨，乃先天混沌生灵，但其自封神之战后便长眠于此北冥深处，与那开天辟地之初便已不存于世的神斧，又有何干系？”
杨戬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穿透了那漆黑的墨色海水，看到了那沉睡在无尽深渊之下的庞然巨物，以及那掩藏在时光尘埃之下的古老秘辛。他缓缓道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在诵读某种禁忌的铭文：
“古籍《荒宇纪》有残篇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鹏，并非寻常后天生灵，乃是与盘古大神同处鸿蒙未判、混沌未开时代的先天神只。它，曾亲眼见证，甚至可能亲身经历了那开天辟地、清浊分离、万物诞生的伟大瞬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脑海中那些零碎而古老的信息，继续道：“盘古大神挥斧开天，神斧承受莫大因果与反噬，最终崩毁。但其崩散之时，那蕴含无上开辟意志与力量的本源气机，或许有一缕，被同处混沌、灵觉未泯的鲲鹏，以其独特的生命形态烙印在了记忆深处。甚至……有极微小的可能，神斧崩解后的某些核心碎片，并未完全归于虚无，而是坠落在了这象征着‘终结’与‘起源’的北冥之地，被沉睡的鲲鹏无意识地将气息纳入体内。”
这番推论，已经让一旁的杨泽听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张，只觉得舅舅说的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想象的边界。然而，杨戬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
“更何况，根据杨戬遍查上古秘录，结合自身天眼观测所得，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推测……鲲鹏腹内，因其先天混沌本源，早已自成一方乾坤，内蕴接近天地未开时的混沌空间。而有极其隐晦的线索指出，开天神斧最为核心、最具灵性的部分——并非实体，而是其斧灵，或因在开天过程中蒙受大道尘埃遮蔽，或因某种不为人知的缘由，并未彻底消散、回归天道，而是……隐匿在了北冥鲲鹏所守护的这片独特的混沌空间之内！欲得完整神斧，重聚其开辟伟力，非得到鲲鹏的认可与指引，进入其体内混沌，不可触及！”
这番话，不仅让杨泽感觉自己的小脑袋瓜快要不够用了，就连一直神色淡漠的姜子牙，也再次缓缓转过头，那双看尽世事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带着探究与深深惊讶的光芒，他深深地看了杨戬一眼，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位师侄。
“你……”姜子牙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已然不同，“你如何得知这些连老夫在此垂钓千年，凭借自身道境与北冥气息交感，也仅仅是隐约有所感应、却始终不敢确定的……三界绝密？这些信息，早已被时光长河冲刷得支离破碎，即便是在上古，也未必有几人知晓全貌。”
杨戬沉默了片刻，玄色的衣袖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虚空，看到了那座他曾坐镇千年的司法天神殿，看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古老卷宗。他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师叔应当知晓，杨戬曾执掌天庭司法，位同天尊。千年任期，虽不敢说阅尽三界所有隐秘，但天庭秘藏之丰，远超外界想象。那些被尘封在最深处、以先天禁制守护的古老卷宗秘录，记载了太多被遗忘的历史与真相。”
他指了指自己眉心那已然隐去、却仿佛随时可以睁开的金色纹路：“更兼杨戬这天眼，乃师尊所授，颇具洞察幽冥、追溯本源之能。千年之间，杨戬亦曾借此神通，遍查诸天星域，窥探过许多被时光与因果刻意掩埋的角落、遗迹。有些线索，看似荒诞不经，互不关联，但若以特定的脉络串联起来，便能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合乎逻辑的结论。这些，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无数碎片拼凑出的……可能性。”
姜子牙不再追问，他知道杨戬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其天眼之能，玉鼎真人之传承，以及其司法天神之位所能接触到的核心机密，都足以支撑其得出一些惊世骇俗的结论。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死寂的北冥海面，沉默了良久，只有那永恒的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在诉说着亘古的寂寞。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了然。
“即便……即便你所言非虚，这鲲鹏体内，真的藏有找到开天神斧的关键。”姜子牙的声音带着一种事实陈述的冷静，“那你我又该如何引动这尊自封神之战后，便彻底陷入死寂沉眠的先天神只？此兽之能，近乎天道，其神识早已与整个北冥冰原、无尽死海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排斥一切外物、近乎绝对的屏障。老夫在此垂钓千年，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在尝试以自身微末道境，去轻轻叩击、去感应它那如同星海般浩瀚沉睡的意志。然而，千年努力，却始终如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他抬了抬手中那根青竹鱼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此竿，看似普通，实则是老夫以自身千年修持的道韵为骨，融汇了一缕自洪荒时代残存下来的先天庚金之气为线，精心炼制而成。意图并非钓取凡物，而是想以此为契机，‘钓’起那鲲鹏沉睡意志中的一丝灵机共鸣……可惜，亦是徒劳无功。它睡得太沉，太死，仿佛要与这北冥一同，化为永恒的寂静。”
杨戬的目光，从姜子牙手中那根蕴含着非凡道韵的鱼竿上移开，再次投向那茫茫无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北冥。他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忽然，他开口道，语气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笃定：
“师叔，或许……我们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并非要强行‘钓’起它，或者说，并非要像垂钓小鱼那般，将它从沉睡中‘拽’出来。”
他看向姜子牙，目光灼灼：“师叔您在此千年，日夜与北冥气息交融，自身道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与这片冰原、这片死海，甚至与那鲲鹏沉睡的、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中的庞大意志，建立起了一种远超寻常感知的、极其微妙的、近乎共生的联系。您虽然未能唤醒它，但您本身，您这千年的存在，您的气息，您道韵……其实早已成为了这片天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了……连接现实与那沉睡意识之间，一把独一无二的、活着的‘钥匙’！”
姜子牙的身形，在听到“钥匙”二字时，猛地微微一震！这是他首次露出了明显的情感波动，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清晰的裂纹。他猛地转头，看向杨戬，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恍然，也有一丝被说穿秘密的锐利：“你是想……”
“是的。”杨戬毫不犹豫，对着姜子牙，再次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声音恳切而决绝，“杨戬恳请师叔，以自身为引，以您这千年与北冥交融的道境为桥梁，打开一条通往鲲鹏意识深处，或者说，通往它所守护的那片体内混沌空间的通道！此事凶险异常，鲲鹏意识浩瀚无边，充斥着混沌未明的信息与可能存在的本能防御，稍有不慎，作为引路者的您，神识便可能在那无边无际的意识洪流中迷失方向，永堕沉沦，万劫不复！杨戬深知此求过分，但……救妹心切，改写陈腐天条之志未酬，前方已是悬崖绝路，不得不行此逆天险招！望师叔……成全！”
杨泽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关乎三界命运的巨大赌局正在拉开帷幕。借鲲鹏之力，寻找开天神斧！这其中的艰难与危险，光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他看着舅舅坚毅的侧脸，又看看那位仿佛与天地同寿的姜师叔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忧与一种奇异的激动。
姜子牙久久不语，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北冥的寒风吹拂他破旧的蓑衣和满头的银丝。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杨戬那写满了坚定与不容退缩的脸庞，又缓缓移向一旁虽然紧张得小手紧握，但眼神中同样充满了坚定与信任的杨泽。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些同样年轻、同样充满了理想与决绝的面孔。
最终，他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重担，又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罢了，罢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释然，“封神之时，老夫顺应所谓天命，执掌封神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造就了无数身不由己的遗憾，徒留满目萧然。隐居于此北冥，本以为能忘却前尘，心如止水，却发现内心深处，终究意难平。对着这僵化不变的天道，对着这看似稳固、实则压抑生机秩序……或许，你们今日所要做的，正是老夫潜意识里，沉寂了千年，却始终在期待看到的……那一线变数，那一缕足以搅动死水的波澜。”
说着，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那顶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破旧斗笠，露出了满头如同北冥冰雪般纯净的银丝。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原本平和如同古井的眼眸，骤然间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一股沉寂了千年、仿佛与整个北冥一同沉睡的磅礴气势，开始从他看似佝偻的身躯之内，缓缓苏醒、升腾！周围的寒气仿佛受到了牵引，开始围绕着他缓缓旋转。
“老夫……”姜子牙的声音不再淡漠，而是充满了某种决绝的力量，他看向杨戬和杨泽，最终一字一顿地说道，“便陪你们，赌上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