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县的城墙在近处看,更显出一种被紧张气氛浸透的灰败。守城的兵士数量远超一个普通县城该有的配置,眼神警惕得像猎犬,对每一个进城的人进行着粗暴而彻底的盘查。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稍微用力就会断裂。
张三和王五牵着那匹更加萎靡的骡子,混在等待进城的人群里,低眉顺眼,心里却像揣着只兔子,七上八下。他们伪造的符传文书是李肃手下高人的手艺,几乎乱真,但谁知道这里的兵士会不会看出破绽?骡背上那些不起眼的行李里,可藏着要命的东西。
终于轮到他俩。一个满脸横肉的队率一把抢过符传,眯着眼,上下下打量着他们,又围着骡子转了一圈,用刀鞘胡乱捅了捅驮着的行李。
“北边来的?做什么买卖?”队率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张三赶紧哈着腰,脸上堆起谦卑又带点市侩的笑容:“军爷明鉴,小的们是河东来的,贩点盐、布匹之类的杂货,混口饭吃。”他口音里刻意带上了几分并州那边的土腔。
“河东?”队率狐疑地又扫了他们一眼,“跑这么远?这兵荒马乱的。”
“唉,没法子,北路不太平,只好往南边碰碰运气。”张三叹着气,一副生计艰难的样子,同时极其自然地从袖袋里摸出几块串好的铜钱,悄悄塞进队率手里,“军爷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队率掂了掂铜钱,脸色稍霁,又随意翻看了一下行李,没发现兵器之类违禁的东西,终于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快滚进去!城里规矩点,别惹事!”
“哎哎,谢谢军爷!谢谢军爷!”两人连声道谢,牵着骡子,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幽深的城门洞。
进了城,那股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街道上行人不算多,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偶尔有巡逻的兵士走过,铠甲铿锵,目光扫过街面,带着审视的味道。
两人不敢耽搁,按照事先打听好的方向,牵着骡子在不算宽敞的街巷里穿行。皖县不算大,乔府作为本地望族,宅邸并不难找。不多时,他们便停在了一处白墙黛瓦、门庭颇为整洁宽敞的宅院前。门楣算不上极其气派,却自有一股沉静底蕴,与周围民居区分开来。两盏灯笼已经提前点亮,映照着紧闭的黑漆大门和门口两只安静的石墩。没有披甲持锐的家丁,只有门廊下坐着的一个老门房,正靠着柱子打盹。
这气象,并非军伍之家的肃杀,而是乡绅士族的雍容,只是在这战乱时节,这份雍容里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张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为了扮商人而特意换上的、半新不旧的绸布褂子,走上前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门房一个激灵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牵着骡子、风尘仆仆的外乡人。
“老丈请了,”张三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烦请通禀乔公,就说北地来的盐商,久闻乔公大名,特来拜会,有一样珍品献上,欲与乔公共谋商机。”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那个小心包裹着的小陶罐,微微揭开一条缝,让里面洁白如雪的盐粒露出一点。
老门房狐疑地看了看陶罐,又看了看他们,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战乱时期,陌生商贾上门,总是多几分小心。
王五适时地上前一步,同样拱手,补充道:“老丈放心,我等确是诚心前来拜会。此物罕见,必不入俗眼,乔公见之,定然欣喜。”说话间,一小块碎银子弹入老门房手中。
银子入手,老门房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他掂量了一下,又瞅了瞅那罐子里的白盐,终于点点头:“你们在此稍候,我去通报一声。”说完,转身推开侧门,走了进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街道上偶尔有行人路过,投来好奇的目光。骡子不安地刨着蹄子。张三和王五表面平静,手心却微微沁出汗来。
约莫一炷香后,侧门再次打开。老门房探出身来:“老爷请你们进去。骡子拴在那边石墩上就好。”
两人心下稍安,连忙道谢,将骡拴好,拿起那个装着玉盐样品和几样简单礼物的包袱,跟着老门房走进了乔府。
穿过一道影壁,里面是收拾得十分雅致的庭院,青石板铺地,角落种着些花草翠竹,虽无奢华之气,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过的舒适与宁静。与城门口和街上的紧张氛围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老门房引着他们来到客厅。厅内布置简洁,却自有一股书卷气。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案上摆着紫砂茶具,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檀香。一位年约五十上下、身着藏青色直裰、头戴方巾的男子正站在厅中。他面容清癯,目光温和中带着审视,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乔公。
“二位远来辛苦。”乔公拱手还礼,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请坐。看茶。”
分宾主落座,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茶水。
张三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将那个小陶罐双手奉上:“乔公,晚辈冒昧打扰。此乃我北地偶然所得的一种新盐,特带来请乔公品鉴。”
乔公接过陶罐,打开。当那洁白细腻、毫无杂质的盐粒映入眼帘时,他平和的目光中终于忍不住闪过一丝讶异。他用指尖拈起一小撮,放在眼前仔细观看,又小心地放入口中品尝。
片刻后,他放下盐罐,看向张三和王五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此盐纯净异常,毫无苦涩杂味,色泽如雪,实乃老夫生平仅见。远胜淮盐、乃至蜀盐。不知……此盐产自何处?”
“此盐炼制之法乃偶然所得,产量极稀,出处不便明言,还望乔公见谅。”张三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语气诚恳,“我等北上之路因战乱阻塞,听闻乔公乃皖县望士,乐善好施,门路广阔,故特来求助。若公能助我等于江南之地打开此盐销路,其中利润,我等愿与公共分之。”
乔公闻言,并未立刻露出喜色,反而沉吟起来。他手指轻轻敲着茶几,目光再次扫过那罐盐,又看向张三二人。
“此确为珍品,若在太平时节,必能风行江淮,获利巨万。”乔公缓缓开口,语气变得有些沉重,“然,二位也看到了,如今郡内兵荒马乱,舒县那边,孙伯符将军与陆府君正打得惨烈。皖县虽暂未波及,亦是人心惶惶,市面萧条。此时此刻,谈商事,恐非良机啊。”
他话语顿了顿,带着明显的试探,看向张三:“况且,二位从北地千里迢迢,穿越烽火至此,所为……恐怕不止是做生意这么简单吧?”
张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反而苦笑一声,摊手道:“乔公明鉴。若非北路不通,生计艰难,谁愿冒这杀头的风险南下来闯?实在是没了法子。久闻乔公仁义,故特来相投,只求一条活路,一碗饭吃。若能借此盐觅得一线生机,便是万幸,岂敢再有他图?”
王五也在一旁附和:“正是,这世道,能活着挣点辛苦钱已是不易了。”
乔公仔细听着,观察着他们的神情,似乎想从那些许的惶恐和无奈中分辨真伪。过了一会儿,他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松,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也罢。”乔公将陶罐轻轻推回张三面前,“此物确是稀罕。二位暂且在这皖县城中住下,容老夫斟酌一番,看看有无稳妥的门路。如今这光景,万事需得小心为上。”
“多谢乔公!多谢乔公!”张三连忙起身,拱手道谢,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我等就在城东的悦来客栈落脚,静候乔公佳音。”
“嗯。”乔公微微颔首,端起了茶杯。
张三和王五识趣地再次道谢,告辞出来。
走出乔府大门,重新牵起骡子,走在渐渐暗下来的街道上,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虽然对方谨慎异常,但至少,没有直接拒绝。
“这老狐狸,不好糊弄。”王五压低声音道。
张三看着皖县街道上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目光深沉:“慢慢来。只要他贪这盐利,就不怕他不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