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的夏日,仿佛把天地都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扭曲着,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滚烫。舒县城外,一片简陋的营寨歪歪斜斜地趴伏在焦土上,像是被这酷热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这便是孙策的军营。
营地的壕沟挖得浅而敷衍,几段营栅甚至歪倒在一旁,也无人修理。营内,稀稀拉拉的帐篷大多敞开着,试图捕捉一丝并不存在的凉风。更多的是士兵们直接瘫倒在任何能找到的阴影里——几棵半枯的老树下,或者干脆挤在帐篷投下的一小片狭小阴凉中。
他们大多年纪不轻了,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身上的皮甲陈旧破损,甚至带着暗沉的血迹。兵器随意地搁在身边,刃口不少都翻了卷,锈迹斑斑。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拍打蚊蝇的无力声响。几匹瘦骨嶙峋的战马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地上枯黄稀疏的草根,肋骨根根凸出,随着呼吸艰难地起伏。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尘土、马粪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某些帐篷里飘出的伤口腐烂的甜腥气。
中军大帐的帘子被掀开,孙策走了出来。
他同样穿着一身旧的皮甲,甲叶上布满了刀砍箭擦的痕迹,显得有些狼狈。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他年轻却紧绷的脸颊滑落。他抬手抹了一把,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结,目光越过燥热的空气,投向远处那座沉默而坚固的城池。
舒县。
城墙明显经过了加高和加固,夯土的新旧色差在烈日下依然可辨。城垛之后,旗帜林立,最大的那面“陆”字大纛旗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着。旗帜下面,是影影绰绰的守军身影,盔甲和兵刃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刺目的光点。更显眼的是,其中夹杂着不少穿着葛布麻衣的壮丁,他们拿着简陋的叉竿、弓箭,甚至锄头,但眼神同样警惕地盯着城外这片寒酸的营地。那是听闻孙策来攻后,从四里八乡赶回来助守的百姓。陆康在此地数十年的声望,在此刻化为了城墙上最坚实的砖石。
一名军侯小跑着穿过营地,脚下的尘土被带起,扑在那些懒洋洋的士兵身上,引来几声低低的咒骂。军侯顾不上这些,快步来到孙策身后,抱拳行礼,声音因干渴而沙哑:
“将军。”
孙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城墙,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嗯?”
“今日派去寿春催粮的人回来了。”军侯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东西,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后将军府上的主簿说……粮草已在筹措,让我等……再坚守旬日。”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无法掩饰的愤懑和不甘。
孙策搭在眉骨上遮挡阳光的手,缓缓放下。他依旧沉默着,但握在腰间古锭刀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刀鞘上的纹路深深硌着他的掌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仿佛这酷热和坏消息都未能穿透他表面的硬壳:“军中存粮,还有多少?”
军侯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更轻,几乎像是在耳语:“仅够……仅够三日稀粥。若后日……若后日粮草还不到,恐……”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意味明确的停顿,比任何惨烈的描述都更让人窒息。
三日的稀粥。孙策的目光从舒县城墙收回,缓缓扫过自己的营地。他看到那些躲在阴影里眼神麻木的士兵,看到那几匹瘦马,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三千老弱,困于坚城之下,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袁术的画饼和敷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近乎野兽般的凶光,但旋即又被沉重的压力覆盖。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军侯耳中,“今晚,杀十匹老弱伤马,混入野菜,熬汤。让弟兄们……吃一顿热的。”
军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惊愕和不忍。战马是宝贝,哪怕是不能冲锋的老弱伤马,也是极重要的资产。但他看着孙策那张年轻却已显出刚硬线条的脸,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一抱拳:“诺!”
“还有,”孙策补充道,目光再次投向舒县,“明日拂晓,我亲自带人去城下叫阵。看看能不能把陆康的老乌龟壳撬开一条缝。”
“将军,这太危险了!”军侯脱口而出。
“照做。”孙策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大帐。
帐内比外面更加闷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孙策走到案前,拿起一块粗糙的麻布,又从腰间解下那柄古锭刀。他坐了下来,低着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认真地擦拭着刀身。
冰冷的刀锋映出他模糊的面容,年轻,眉宇间依稀还有着其父孙坚的豪烈之气,但此刻更多的却是被现实重压下的阴霾,以及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帐外隐约传来了士兵们得知今晚有马肉吃的微弱欢呼声,那声音细小、短暂,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和炎热吞没。这微弱的欢呼,反而像一把刀子,更深刻地刻画出此刻营地的悲凉与绝望。
嚓,嚓,嚓。只有布帛摩擦刀锋的单调声音,在死寂闷热的大帐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