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深处,秋意比山外更浓几分。苍郁的林木染上深浅不一的黄与红,山风掠过,带下几片早凋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蜿蜒曲折、被刻意掩盖痕迹的小径上。马蹄包裹厚布,踏在铺满落叶的地面,声响沉闷而轻微。
吕布勒住马,身后跟着同样沉默的高顺。眼前是一处看似寻常的山坳,岩石嶙峋,灌木丛生。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几处不易察觉的暗哨,以及岩壁上那道与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木门。
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在谷内回荡,并非示警,而是通报。木门被从内部缓缓拉开,露出仅容两马并行的通道,内里火光跃动,映出几名神情肃穆、披甲持戟的陷阵营士兵。见到吕布与高顺,他们无声地捶胸行礼,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外,随即让开通路。
门内别有洞天。巨大的山腹被人工开凿出广阔的空间,空气灼热,弥漫着炭火、金属和汗水混合的气息。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风箱鼓动的呼呼声、水流冲击轮轴的哗哗声交织成一片繁忙而有序的喧嚣。这里,便是吕布麾下最核心的秘密——匠作营。
吕布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卫,在高顺的陪同下步入这喧热的工坊。工匠们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即便看到主公亲至,也只是短暂停手行礼,随即又投入到忙碌中。这里的规矩,效率第一。
高顺引着吕布径直走向一侧相对独立的区域。那里,数十名工匠正围绕着几个核心工序忙碌着。烧得通红的铁料在砧板上被反复锻打,成型后浸入冷水中,发出“刺啦”的锐响,腾起大片白雾。另一些工匠则在精心打磨已经成型的金属件,或是将皮革与弯好的金属条组合固定。
展现在吕布眼前的,正是已进入量产阶段的额 双马镫与马蹄铁。
“主公,”高顺的声音在这嘈杂环境中依旧清晰稳定,他拿起一副刚刚组装完成的双马镫,“依照您的示意,锻打、淬火、打磨、组装,工序已定。日产可达三十副。陷阵营及主公亲卫已全员配发。”
他又指向一旁堆叠整齐的马蹄铁:“此物打造更快,工匠已熟稔。只是钉掌需时日练习,目前仅有营内老匠人能熟练操作,日钉战马约五十蹄。”
吕布接过那副马镫,入手沉甸甸的,做工扎实,边缘打磨得光滑,不会磨伤皮革或马腹。他轻轻掂量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北征时,装备了此物的骑兵那惊人的稳定性和冲击力。
“北征实战,效果如何?”吕布问道,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马镫上。他知道好,但需要最直接的反馈。
高顺刻板的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那近乎是一种赞赏。“禀主公,如虎添翼。骑兵于马上可借力发力,骑射精度、劈砍力道、长途奔袭之耐力,皆提升显着。尤其冲锋陷阵时,阵型更密,冲击更猛。匈奴胡骑,一触即溃,此物功不可没。”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磨损亦比预期更快,尤以皮革连接处为甚。”
“嗯。”吕布点头,“可用铁链替代皮绳连接,虽稍重,却更耐用。具体如何改进,让工匠们去试。”他提出了一个方向,而非具体图纸。这是他的一贯方式——给出概念,引导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工匠将其实现。
“顺,记下了。”高顺应道,随即向旁边一位老匠人示意。那老匠人连忙跑来,高顺将吕布的意见转述,老匠人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嘴里念叨着“铁链……承重……磨损……”,匆匆跑回去与同伴商议起来。
吕布又在高顺的引导下巡视了其他区域。他看到工匠们正在批量修复、打造制式环首刀、长矛箭头和皮甲,效率颇高,但仍是传统工艺。
一个年轻工匠正对着一张蹶张弩发呆,手中比划着,似乎对弩机的某个部件不甚满意。见到吕布和高顺走近,他慌忙起身行礼。
“有何难处?”吕布问道。
那年轻工匠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道:“回…回主公…小的只是想,这弩机上弦费力,射速便慢…若能…若能改得更省力些,或者…或者能连发……”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脸涨得通红。
吕布看了他一眼,并未嘲笑,只是淡淡道:“省力…可曾想过用轮轴?或用更富弹性的材料?连发…思路不错,但如何供箭、如何击发、如何复位,需一步步来。多想想,不妨做些小模型试试。”
轮轴、弹性材料、模型……这些词汇对年轻工匠来说既新奇又富有启发。他愣在原地,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嘴里喃喃重复着吕布的话。
高顺在一旁沉声道:“主公所言,只是方向。具体如何施行,需尔等自行摸索试错,不得浪费材料。”
“是!是!小的明白!谢主公!谢高将军!”年轻工匠激动得连连鞠躬。
离开弩机区,吕布对高顺道:“若有此类善思者,可记录在册,给予些许便利,允许其尝试。十中成一,便是大功。”
“诺。”高顺应下,“此类匠人,营内有十余个。”
巡视接近尾声,吕布对匠作营的进度大体满意。但高顺眉头微蹙,道出了当前最大的困境:“主公,如今最大制约,一为优质铁料,弘农、河东所产铁矿石杂质较多,锻打费力,成品易折;二为熟练工匠,尤其是精通冶铁、锻打、皮革处理的老匠,人手始终短缺。目前产出,仅能优先保障陷阵营与亲卫扩编之需,若要大规模装备全军,力有未逮。”
吕布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炉火映照下工匠们古铜色的、流淌着汗水的脸庞,以及那堆刚刚打制好、闪烁着幽冷光泽的马镫。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铁料之事,我会让文和设法。通过杨氏的渠道,高价从荆州、益州乃至江东秘密采购上等镔铁。工匠……”他目光扫过整个工坊,“以双倍粮饷,暗中招募流散各地的手艺人,无论来自关中、中原还是凉州,只要有一技之长,皆可吸纳。此事,由你亲自把关,务必稳妥,不得泄露此地机密。”
“顺,明白。”高沉声领命。有主公这句话,资源和人力的问题便有了解决的途径,尽管执行起来仍需耗费大量心力。
吕布最后看了一眼那繁忙的炉火与铁砧,转身向外走去。高顺紧随其后。
走出那扇厚重的木门,重新沐浴在清冷的秋日山风中,身后的喧嚣被迅速隔绝。吕布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不再有铁与火的味道,只有山林原始的清新。
他知道,山腹中那叮当作响的声响,才是未来真正能在乱世中发出雷鸣的根基。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